解惘(96)

——谁泡呢,你看我长了第二双手吗!

谢致虚又只得弱弱地哦了一声,心说那当然是我泡,看来要抽时间好好学学泡茶的手艺,那什么,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必先……

他立刻住脑,不敢再想,幸而奉知常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心声”。

‘要我帮忙吗?’

奉知常戴着手套小心盖好瓶盖,分门别类装进随身箱子,手上端得四平八稳,心中抓狂道:

——滚远点啊,一点防护都没有上赶着找死?

谢致虚于是落寞地垂下脑袋。

待奉知常终于装完箱,取下面巾摘掉手套,一口灌下茶水,才得空给了谢致虚一个正眼:

——怎么这副模样?

只见谢致虚领口袖口都蹭得灰扑扑,像在地上滚了一圈。

——你到猪圈去睡了一觉起……

奉知常嘲讽的话还没说完,谢致虚背在身后的双手举到他面前,一捧翠蓝雪青的锦绣便盛满眼底,如青山倒映下宁静的湖色,又如深邃夜空里未及敛去的星光,颜色新鲜美丽得惊人。

奉知常怔了怔,又看看谢致虚衣襟上沾的土屑。

‘路边采的野花,’谢致虚笑道,小心地瞧奉知常面色,“喜欢吗?”

翠雀花拥入奉知常情绪浅淡的瞳孔,点燃一片翠蓝的火焰,他薄唇抿成一线,瞧了许久,久得谢致虚都有些紧张,才说:

——去找个花瓶插上。

这个念头轻飘飘落在谢致虚心间,令他顿时有些雀跃。

这捧花束最后摆在了里间的窗台上,正对卧榻,睁眼就能瞧见。

谢致虚欣赏了半天,对奉知常说:‘你选的位置真好看。’

两人坐在窗台前,同前日商议对策时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窗框的景色里多了捧鲜活的蓝花。

——不要怕,万事有我。

这话的性格着实不像他二师兄,谢致虚都有些惊讶,但奉知常说得认真。他手背动了动,最后挨过去轻轻蹭了下奉知常的手背:

‘你在,我就在。’

第79章

寅时入夜,是人一天中最疲倦的时刻,此时就算在床边敲锣打鼓也叫不醒睡梦中人。

谢致虚坐在楼梯上,荆不胜走到他身边:“你精神头挺不错。”

楼里灯火全数熄灭,只有重重阴云后微弱的月光照亮大堂桌椅轮廓。

“你不也是。”谢致虚让出半截阶梯,请荆不胜也坐下。

“我不一样,”荆不胜说,“我是骁云十二卫的头脑。头脑要时刻保持清醒。”

荆不胜的一袭黑裙几乎融入夜色,语气幽远得像从冥界飘来。谢致虚还从来不知道荆不胜的功夫深浅,不过她能统领骁云卫,想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借着深夜绝无人偷听的机会,谢致虚问出了他心中的好奇:“越兄的护卫都是怎么选出来的呢?年纪这么小。”

荆不胜道:“都是捡回来的哦。”

“……哈?”

“都是家主在外游玩时捡回来的,”荆不胜道,“在雁门关捡回来的就叫雁门,在宁武关捡回来的就叫宁武。从小跟着少主一起习武,同吃同住,同生共死。”

谢致虚不知该做何表情。原来越关山闲不住爱乱跑的性格是继承自父亲。

“那你呢?”

“我?”荆不胜笑了笑,“我是家主和捡回来的女人生的。”

她的脸藏在阴影里,瞳孔缺乏光泽:“我母亲是东瀛人,随船商登上中原大陆,逃命到荆门,一门心思爱上了那个救了她性命的男人,宁愿做妾做通房丫头也要留在家主身边。族里女人们都看不起她,如果不是后来我做了少主的护卫,她可能早就在那间谁也不愿涉足的偏房里孤寂死去了。”

见谢致虚一副不忍耳闻的模样,荆不胜笑道:“现在好多了,现在我和母亲是越家的下属,不是姬妾。”

谢致虚心道,怎么搞的,我怎么开启了这么沉重的话题,连忙说:“是啊,现在这样挺好的,你是骁云卫的头领,越兄也很敬重你,漂亮又可靠,很多人喜欢你呢,那个成天跟在你身边叫雁门的孩子就——”

一道弯月刀光唰然劈向谢致虚面门。

“哇哇哇!你怎么也在!”谢致虚连滚带爬避让开这充满杀机的一招。

雁门身姿灵活地从房梁上扑下来,满脸通红眉头倒竖,又气又羞,落地就要紧追不舍,被荆不胜拦住:“好了,你做什么。”

雁门大叫:“你不仗义!你出卖我!”

谢致虚道:“雁门兄!夜路无鬼,人心有鬼,你又怎知我说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荆不胜疑惑:“什么喜欢?”

雁门道:“姐姐你别听他胡——呜呜呜——”话音未落被荆不胜一把捂住嘴,后脑勺陷在荆不胜胸口,昏暗中隐约能看见他头顶冒出的蒸汽。

嘘——荆不胜食指靠在唇边,示意谢致虚。谢致虚也听见了,大堂入口传来踢落碎石的动静。

有全身裹进夜行衣的盗贼深夜潜入白雪楼,弓腰驼背,鬼鬼祟祟穿过满堂食桌,行动异常灵敏,竟没有碰到桌椅分毫。

谢致虚对荆不胜比口型——是小偷吗?

荆不胜摇摇头,不知是否定,还是夜幕里看不清楚谢致虚说了什么。

谢致虚便没有再问,一手按在清净天上,往大堂探看,月光在那盗贼爪尖反射出一点利光——是兵器!

那点利光瞬间抽长,盗贼刚将钢爪亮出,前方食桌便骤然爆开,木屑散花里飞出一柄长剑,两道兵刃架在一起,谢致虚这才看清那是一柄中正笔直的唐刀、刀身足有三尺长,被骁云卫双手握住。

短兵相接,那盗贼正要变换招式,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黑影如鹰隼扑食,铿然砍下了他的脑袋。

脑袋浑圆地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大堂四面同时有黑衣人破窗而入,然而半截身子还在窗外,早已埋伏好的铡刀手便将他们拦腰斩成两半。

“走,去收割人头。”荆不胜优雅地抚平裙裾,脚尖一点凭栏,飞身向大堂中央指挥战局,雁门追随在她身边,袭向荆不胜的黑衣人都被他以比铡刀更利落的手法切得血溅当场。

那些黑衣人的残躯俱是骨瘦如柴、四肢较短,同之前谢致虚在树林里遇见的像是同一批。

豺狼。

不,准确的说只有豺,狼还没有出现。

看来先到场的确实是敌人。谢致虚匆匆往三楼走,不知有没有漏掉的杀手潜入了三楼住房。雁门不知怎得又追上来:“跟我来!”

他拽着谢致虚往楼外走。

“去哪儿?你怎么在这儿,荆姑娘那边不管了?”谢致虚跟着走了两步就停下。

雁门来不及解释,只说:“就是她要我带你走,现在敌人全往白雪楼来,你待在这里不安全!”

楼外漆黑一片,只有汉江水像一匹银丝织锦,波光粼粼地嵌在崇山峻岭间。

绝巘怪树嶙峋,遮天蔽月的深林生在悬崖之上。雁门抓着横突的枝桠,猿猴似地约上岩壁,朝谢致虚招手:“快!”

谢致虚仰头看了看高不可攀的悬崖,又看看雁门扎着两条辫子的脑袋,月辉洒在雁门头顶。

“我不会轻功。”谢致虚说。

雁门一瞬间的神情十分意外,继而马上道:“上面有一条小路,不必攀援,你跟我来。”

崖壁生的古木树冠后果然有一条窄路斜斜镶进岩石里,勉强能分辨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久远到不知是那个年代的产物。真亏了雁门能发现这种古迹,也不知将这片地皮踩得有多熟。

顺着小路爬上悬崖,进入树林边缘,谢致虚就不走了。

雁门催促他:“前面有一个避难的木屋,到那里就没事了。”

谢致虚问:“在哪里?还有多远?”

雁门给他指了个方向:“一直走到一处山坳,不远了。”

谢致虚点点头,看着雁门。那孩子一脸莫名其妙。

“千面怪赵峰?还是别的什么人易容?”谢致虚将雁门脸上轻微的肌肉抽搐全部纳入眼中,了然道,“果然是赵峰,我师兄竟然没毒死你,叫你侥幸逃了一命。”

稀疏的光影下,那张两颊圆润的孩子面孔流露出阴冷神色,像只老辣的秃鹫,在不祥的夜色里寻觅腐尸,眼神勾住谢致虚。

开口就变了个声音:“谢少爷果然机敏,你是怎么发现的?”

谢致虚十分无语:“你当我傻啊,人雁门是蝎尾辫,你扎一羊角辫也敢来滥竽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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