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71)

奉知常的轮椅停在塔下,方顶耸入星云,仰头太累,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从守陵小庙望到显圣门,又望到漆黑的佛殿四檐,仿佛很闲适,但风里到处都是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

‘你们到哪儿了?上塔了吗?’

——上去了。

‘竟然已经过了三天!我肯定快饿死了!不,我要渴死了!师兄,这到底是个什么毒,你能解吗?’

——好吵。

‘我被人扬了一脸骨灰,那南平皇帝的骨灰肯定有毒!师兄你快救我,你看见我了吗?应该就在塔顶那个小阁楼里。’

奉知常勉为其难抬起头,目光所及的楼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那几个人应该是进入了佛塔。

‘看见我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喂?师兄?师兄!’

奉知常被吵得脑仁疼,听谢致虚的说法,他应该是不能说不能听也不能动的状态,已经完全失去了行动力。能达到类似功效的毒奉知常倒是知道几个,正在仔细回忆解毒方案,被谢致虚的魔音贯耳吵得不胜其烦。

砖梯上黑影又重新出现,最后那个影子奇形怪状,像是两个人叠在一起。

‘师兄你们在哪儿!看见我了吗!’

——眯缝眼背着你呢,闭嘴。

三个人走下四方塔,徐涛已抖如筛糠,刚落地徐晦就一拳打得他崩了半颗牙,脑袋掼到砖面上磕得响亮。

武理背上伏着一个人型,无知无觉,凑近了看,面颊凹陷脸色衰败,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多。

徐晦的愤怒不像做戏,儿子在他眼里已完全成了敌人。

“你是真想杀了他!你要陷我徐家于不义啊,不肖子!”

徐涛仍然嘴硬道:“良禽择木而栖,旧主树倒猢狲散,如今新主当立……”

剩下半句话被徐晦一巴掌扇回肚里。

武理给奉知常使了个眼色——我说的没错吧,这两父子立场就有问题。

“得赶紧回到客栈,我看小五这情况坚持不了多久了。”武理催促奉知常。

谢致虚搁在武理肩上的脸色灰暗真如一个死人,他自己猜得不错,就算这毒不能立刻发作致命,困在陵寝里三天三夜,连个死人肉都没有,不被饿死也该渴死了。

但他被拘在这副壳子里的灵魂倒是还活蹦乱跳,一刻不停地在奉知常耳边嚷嚷,以至于奉知常额角青筋暴跳。

‘我们到哪里了?不能回徐家,要小心别被城里白马堡的眼线发现!我昏迷的时候想起许多事,白马堡堡主侯待昭曾经派出庄里许多门徒在城里做工,耳目遍地都是!’

‘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师兄你吱一声,我心里虚得很!’

奉知常忍无可忍。

——你马上就要死了。

耳边终于安静。谢致虚独自消化这个可怕的事实去了。

“你能走吧,把轮椅让给小五用用。”武理踢了木轮一脚,示意奉知常。

武理真真是个心细如发、观察入微的人,奉知常从没和他交过心,他却是整座邛山庄园除先生外最了解奉知常的。

武理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

奉知常没说话,显然很不乐意。

“搞什么啊,”武理背着谢致虚气喘吁吁地指责,“这都什么时候了,让你出点力就这么难?你看我这身板背得动人吗!”

“谁在那!”

黑暗中,徐晦一声低喝,双手提住八道尺骤然发力。

四围夜色已然浓稠不化,城里灯火渐歇,二鼓敲毕,万户人定,心怀鬼胎之人在此时聚会。

徐晦的一声喝,令武理与奉知常都紧张起来,八道尺剑指的方向是神道边一片小树林,黑影幢幢看不穿。只有徐涛镇定非常,不仅镇定,他还要大笑。

“你们以为,堡主派我来做这件事情,不会留有后手吗!”

徐晦牙根咬得嘎嘣响。

他原本想过带上武仆接应,但谢致虚失踪前发出的那封信实在是神来之笔,连徐涛都万万没想到,按理说,侯待昭也应始料未及,以故他最终谁也没带,轻装从简,小心不要惊动了山上坐镇的侯待昭。

“是谁在那里,出来!”徐晦暴喝。

他已经不怕惊动寺里僧人,惊动了反而更好,免得被侯待昭设下的陷阱轻易将他们扑灭,都没个人证。

武理一手固定住背上的谢致虚,一手取下腰间筇竹筒,甩成竹杖。这是先生做给邛山不会武的弟子们保命用的。

树影一动,一棵独木破林而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但晚风摧不折这棵树。

因此这不是树,而是一个站在树尖上的人。

此人轻功卓绝,悄然立在树梢之巅,连片叶尖也没有弯曲,巢里的倦鸟兀自歇息,全然不知已有人飞到了它们头顶。

谁都不知那人的身份,但谁都知道那人的厉害。

徐涛仿佛见了救星,扑地大叫:“堡主!”

人影一动,小树林便齐齐向神道弯腰鞠躬,一股绵绵不绝的柔劲如海浪波涛,轻轻向一行人涌来,波涛到了跟前,顷刻筑起巨浪,裹挟着海啸般的气势要将众人一举覆灭。

武理紧紧抓住奉知常的轮椅,五官都被吹得变形,一连串啊啊啊啊啊刚从嘴里跑出来就被狂风刮走。

徐晦浑身紧绷,下盘扎根如磐石,重剑八道尺往身前地面一插,神道完整的石板登时四分五裂,山崩之势贯穿地面,整座陵寝危险地地动起来。

地裂有如一道闪电,迅速劈向小树林。

那立在树尖上的人衣袂翩翩,飞扬而下。

海浪转向,将徐涛一卷,带到那人身边。

“范卿云拿手?”武理火眼金睛,嘴快道,“你是三问书院的人?”

说完他就知道不妙,因为徐晦露出完全不知情的诧异表情。

并且有一双利刃向他刺来,是那神秘人的目光。

完了,武理朝奉知常龇牙,要被灭口了。

奉知常冷脸翻了个白眼。

那神秘人的脸虽然隐在阴暗处,却已被徐涛叫破了身份。徐晦柱着剑,念出他的名字:“侯、待、昭,没想到是你亲自来杀人灭口。”

神秘人立在原地,似乎将神道上一行人挨个打量了一遍。武理感到那束目光停在他的方向比较久,看自己,或者看自己背上的谢致虚。

“当年大哥收留你,待你如亲兄弟,却想不到是收留了一条蛇,被你用火焚之刑回报了知遇之恩。怎么,如今你干脆赶尽杀绝,连谢家的独苗也要铲除吗!”

神秘人迎着徐晦的质问,开口:

“你们会后悔。”

“什么?”

“现在带走谢景回,他才真的会死。”

武理立刻小声问奉知常:“这毒很难解吗?”

奉知常给了他一个眼色。

哦,明白了,世上哪有奉老二解不了的毒。

既然能解毒,神秘人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神秘人对着武理的方向手一抬,徐晦便是一道剑气挥出,裹着风沙斩向神秘人,被他扬手一招轻描淡写化解。

“今日老夫在这里,不会让你动景回少爷一根寒毛!”

徐涛抱着神秘人大腿冲他爹嚷嚷:“跟着谢家干没前途啊老头!”

“闭嘴!你个逆子!”徐晦气得胡子飞上天。

神秘人后撤一步,要走。

‘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谢致虚的声音在奉知常耳边炸响。他能借用奉知常的耳目同享见闻,神秘人一出现,他就从假死的状态里被惊醒。

‘快问啊!二师兄,你到底为什么什么都不愿意做!’

‘再不问,我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神秘人单手拎起徐涛,要施展那神乎奇技的轻功身法踏月离去,徐晦守着谢致虚不敢追去。

“慢着。”

“姓谢的问你,当年为什么要杀他爹娘。”

夜风里有槐花的幽香。

风意微凉。

槐木栖鬼,那声音便如鬼魅,仿佛伶人掐出最动听的腔调,又如歌女掩在重纱之后,歌声似珠玉流水。

武理瞪大眼睛。徐晦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奉知常脸色青白,腮帮突起一块,像是为自己贸然开口感到后悔,要紧咬牙根吞回去。

儿时被玩伴嘲笑、被家人嫌弃、被亲娘勒令不得在外人前开口的耻辱俱都涌上心头。

“啊……”武理恍惚道,“是你在说话吗?”

唯一镇定的竟然是那个神秘人。大概是因他不知道奉知常做了二十年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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