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奔来几匹马,马上骑士身披甲胄,翻身下马就往农户院里去。
秧田里赤膊朝天的几个农人急急忙忙追过去,就见骑士从院里拉出来两匹马,双方在院门前各扯一半缰绳争执起来。
谢致虚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徐涛同他解释:“这是骑兵营的人来抢马了。侯待昭这头把马派到民间,那头骑兵营又抢回去,江陵府里处处都能见着此等闹剧。”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哼哼一声。
“侯叔……侯待昭不是得了安抚使的官职,统领本地驻军吗?”谢致虚问。
徐涛的表情更不屑一顾:“真正有屯驻军指挥权的是都统制司,直接听命于荆湖北路宣抚使。侯待昭的那什么安抚使职位,说好听了是有发言权,说难听了就是府尹看在他带领江湖势力归顺,给的一根没有肉的骨头,纯粹意思意思罢了。也就他自以为一朝得意,妄图搞什么改制,军队里的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
那几个骑兵将扯着马缰不放的农人掀翻在地,拔剑威胁似地一指,从农家院里牵出来的高头战马喷着响鼻,与骑兵坐骑碰碰脸,高傲的头颅毛色发亮,隔着恁远也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打仗的马,不是犁田的牛。
骑兵们扬长而去。
“就为了这,白白搭上咱们归壹庄。”徐涛愤恨地吐了口唾沫。
他们在田间逛了半天,下午,徐晦提出要带谢致虚回山庄里看看。
美其名曰庄里有许多人也像徐晦一般压抑着心中对侯待昭的仇恨,暂时保全力量,只待谢家正统回归起义。其实谢致虚知道徐晦是想给自己展示曾经的归壹庄,如今的白马堡,在侯待昭的改建下变成了什么模样。
巢穴被毁,即使野兽也懂得愤怒。
徐涛在马车里给他戴上一副连着假发的头套,连脖颈也完全遮住,接缝藏进衣领里,除了闷得难受,伪装得毫无破绽。
谢致虚对着铜镜照了照,镜子里是一张算不上熟悉也算不上陌生的脸,在街上走一遍,遇见的十个人里七个都长着这样一张脸。他扯了扯嘴角,外面那层面皮纹丝不动,这下连万一的情绪失控都有预防了。
马车驶入碑亭,沿着山林石道一路攀高。
一进入深林,耳边顿时变得阒寂,鸟鸣也显得幽远,前奏熟悉得令人心惊,令人恐慌。
呼吸闷在面皮下,谢致虚感到脸上除了一层汗,他想和徐涛对对眼神,徐涛却没看他,眼睛紧紧盯着即将掀开的车帘,看上去比他还紧张。
明目张胆带谢致虚进入侯待昭的大本营,徐晦父子承担的压力也不小。
马车停下,徐晦掀开车帘:“到了。”
徐涛和谢致虚同时咽了口唾沫,一前一后下车。
入目是一片火红的樱花林,落英缤纷,踩在山道上仿佛鞋底燃着火。
山庄依旧是从前模样,府门建在深林中,门前一块表面漆黑寸草不近的巨石,石上倚矛坐着一人,身披炼纹银铠,足蹬鹿皮战靴,头盔上红缨飞扬。
谢致虚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他知道此刻他脸上只有麻木表情,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小、小韬哥?!”
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样的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区分智力与见闻,只与一个人生命中所失去的东西有关。
——说了多少遍了叫哥叫哥!叫叔显得我大你多少辈似的。
——嘘,哥带你去城里玩儿,悄悄的,不告诉你爹。
——小景小景!过来尝个新鲜,这可是浙东那边的大樱桃,哥亲手种的,甜吧,嘿嘿。哎哎吃两个就够了啊,又不是专门儿给你带的。
——来啊景回,咱俩比划比划,看是你的谢氏基剑厉害,还是我的吴家长矛够劲!
谢致虚走了两步,在山道上飞奔起来,徐涛惊慌地在身后喊他,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见银色头盔下一道光芒闪过,仿佛是那副炼纹铠甲的主人一贯精亮的眼神。
他扑通一声跪在巨石前,银铠被惊醒,折在空中的光线如水波晃动。
那张脸深深藏在头盔里,微垂着俯视他。
谢致虚难以置信,伸手想摘下头盔,却碰得甲胄随他的手指乒呤乓啷乱响。
啪,徐晦追上来,一把抓住他手腕。
“吴韬早就死了。”徐晦沉声道。
银色的头盔里,没有青年熟悉的俊秀面容。
“盔甲里面装的是他的骨灰。”徐晦说。
瓷质的骨灰坛藏在头盔里,被透过红樱林的阳光照出一层明亮莹润的光彩。
谢致虚眼前一黑。
“为……什么?!”
徐晦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因为吴韬替谢庄主守了山庄一辈子,宁死也不肯服从侯待昭。大火之后,侯待昭就收了他的骨灰镇在府门前,要他死后留在白马堡做个看门人。”
府门应声开启,谢致虚从未见过的门僮走出来,朝徐晦行礼。
“进了这扇门你最好能克制住自己,否则,完蛋的就不止你一人了。”徐晦低声对谢致虚说。
第48章
徐副堡主带着两个人回到山庄,一个是他家有名的纨绔少爷,另一个是不认识的门徒,门僮多看了两眼,差点把谢致虚背上冷汗看出来。
进得前厅,入目是一块白玉石照壁,谢致虚印象中这是他家最值钱的家具,当初建庄时一位好友送来的乔迁礼。他后来知道了这位好友姓柳,正是邛山那位避世已久的九折子。
侯待昭一把火烧了整座山庄,连府门都是新修的,白玉照壁却留了下来。还有照壁上挂的一副画——绯红樱林深处,衬着螺青黛绿的山岭,上百号人整齐排列,面向画师露出微笑。
最前方的正中央是一把太师椅,椅子上的人,谢致虚差点以为是他老爹。
徐涛知道他在想什么,凑到耳边小声说:“原来那幅已经烧了,这幅是新画的。”
新画上还能有谁够格排在最前面,谢致虚不过脑子都知道。
他问:“谁画的?”
“还能有谁,看这笔力、这功底,当然是麦客老先生呗。”
谢致虚心中陡然生出遭到背叛的愤怒,心说麦老先生给他爹画了庄主像,怎么能又给侯待昭画?这与贰臣作为有什么两样。
徐涛捅了他侧腹一倒肘:“想什么呢?五十两优惠价都够画两幅了,不挣钱麦老喝西北风吗?”
绕过照壁是天井院,主廊到此为止,天光落下来一瞬间简直要把人晃瞎。谢致虚反射性闭上眼睛,又睁开,哑口无言地看着满院簇新的梨花,春雪般皑皑覆满视野。
庄外漫山红樱似火,庄里白梨寒意凛冽。
“血流多了,红色不吉利,用白色去去晦。”徐涛说。
他们跟着徐晦绕过天井院,谢致虚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要张嘴,”徐涛提醒他,“一副傻样。”
走廊里时不时路过的下人都长着谢致虚不认识的脸,会恭敬地向徐副堡主问好,然后用审视的目光将三人刮上一层皮。
谢致虚尽量姿态自然地跟在徐晦身后,不自然也没有关系,徐涛也很紧张,任谁被这样一路监视都会紧张。
“梨花早就该谢了。”谢致虚说。
“这是镇压亡灵的树,”徐涛回答,“不结果,只开白色的花。”
庄里布局没有太大的改变,谢致虚认出他们正往西泰院去,那儿是徐晦偶尔会庄里暂住的居所。
刚出走廊就被人拦下,刀子似的眼神,时刻都准备着将人切碎。是王随渠。
徐晦拦在徐涛与谢致虚身前,皱着眉,周身威势不输王随渠。
“徐副堡主,”王随渠拿眼往后瞟,被徐晦挡回来,“堡主昨日还同我说起,徐副堡主出差回来,怎么也不回堡里汇报工作情况。原来不是不回,而是要等一等,准备准备再回。”
徐涛在徐晦背后做出呕吐表情,他一向也很讨厌王随渠这种拿腔拿调的语气,并且看起来他并不害怕王随渠。
“您今日准备好了吗?带来的是谁呢?哟,是徐少爷,这位又是……?”王随渠的眼睛滴溜溜转到谢致虚身上。
徐晦冷冷道:“我和你的工作应该没有重叠吧,王执事。”
言下之意你少管闲事。
王随渠:“怎么没有!堡里的安保由我全权负责,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就你,站出来,我从没在堡里见过你。”他一指谢致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