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47)

“师——”

奉知常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骨头是纤细的,依稀可见小时候如女孩般秀气的影子。

谢致虚体内的黑沼蛇毒被唤醒了。他反手抓住奉知常,手背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

梁汀的闷哼一声,那个佩戴神鹰爪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强壮的胳膊卡着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毒血在体内沸腾,谢致虚紧紧抓着奉知常的手,已经不知是要制止他做什么,还是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奉知常疏淡的眉眼望向辽阔千里的湖面,一个念头平静出现在谢致虚心中。

——开始了。

第39章

搜山的兵士劈开重重荆棘。

“找到了!人在那儿!”

“快通知大人!”

“家主!家主,找到大公子了!”

落日西斜入太湖,湖面被点燃成一片火海。脚下沸腾喧嚣,面前是生着无数双黑暗眼睛的崖壁,梁汀双手被缚,吊在悬崖上,绳子挂在崖边生的老树上。

林中黑压压乌云逸散,是被大队人马惊飞的鸟禽。

“兰洲!”

第一个冲上悬崖的是陈融,他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衣衫不□□尘仆仆,若不是梁汀正悬在汹涌的波涛之上,一时也说不清到底谁更落魄。

血液在梁汀耳中轰鸣作响,整张脸颜色褪尽,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看见他父亲与爷爷前后奔出树林,老爷子年纪大了,须发皆白,还提着一杆银光璀璨的枪冲在前头。

梁府要救人,还没靠近悬崖边,吊着梁汀的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巨石就摇摇欲坠。

“慢!”陈融立刻制止护卫。

昏暗的悬崖边上,巨石危险地停在独木边缘,绳子以老树枝桠为支点吊起梁汀,如贸贸然冲上独木,树干失去平衡撬动,笨重的巨石就会滑落,坠着梁汀消失在广阔的太湖之中。

林子里又钻出来一人,被兵士左右搀扶着,就差抬上肩舆伺候,累得气喘吁吁:“这不是找到了吗,快,快把人救下来,累死个人了。”

梁稹虽然心急如焚,对那人还是耐心有礼,同他解释绑匪在悬崖边部下的陷阱。几日不见,梁稹身上再找不到青缨山庄游春时的意气风发,眉心添了刻痕。

“哎哟这真是,”兵士搀着的那人叫嚷,“绑匪太可恶了,太残忍了,必须严惩!五马分尸!”

旁边士兵汇报搜山并未发现绑匪踪迹。他们整装前来,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山,只有人质被吊在陷阱之上让他们施救无门。

陈融焦急地问:“兰洲,绑匪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梁汀勉力抑制阵阵眩晕:“东西……带来了吗?”

“什么?!”

梁汀提足一口气:“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梁稹从怀里取出一个黄布包裹,高举在手也不知给谁看,“金书在此速速放人!”

金书……

梁汀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明白奉知常要的竟是□□皇帝赐予梁家先祖的金书世契。不,不是奉知常想要,是十三年前的绑匪想要,梁家却没舍得拿出来交换小儿子,十三年后,梁稹就肯拿来换他么?

“此物确为正品无误,本官可以作保,”那官员被梁稹影响,竟也以为绑匪正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某地窥伺,“万望阁下遵守承诺,取得金书便不伤害梁公子。诚信乃立人之本,本官为官为民,一向都遵守承诺,绝不会以假金书欺骗阁下,也不会待阁下放人之后突发为难哈哈哈哈。”

陈融简直无语到极点,愤怒地冲卫兵大吼:“去取网将压石揽上来!快!”

梁老太爷手持□□分众而出:“让老夫来!”

那柄银闪□□长度堪堪够到巨石边缘,梁老太爷踩着独木再往前走,树干就开始撬动。

陈融要拦他:“老太爷,太危险了您先回来。”

梁汀也说:“……爷爷……”

梁老太爷拿着枪,覆着铠,身形便高大挺拔,仿佛壮年复返一般,牢牢踩着独木比两旁群蚁排衙的兵士更可靠。

“梁汀!我梁家儿郎从不屈服,你记着,就算今天从这里掉下去,也得给我憋着一口气,等爷爷把你捞上来!”

可是好累,好疼……

好难啊……

梁汀眨眨眼,感觉脸上的污泥被冲得化开。

“可是爷爷……我不是……梁家的……我做不到……”

他本不想说这些,一张嘴,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从小支持自己的、他的两世亲人里唯一会来听他唱词的、手把手教导自己武艺的老头,那些佯装的轻视与高傲都变得不堪一击。心中的酸楚涨到嗓子眼,从眼中、嘴里无法克制地冒出来。

“你说什么?”陈融在边上听不清,急得脑袋冒烟,“兰洲你且忍一忍,我们马上救你上来!”

梁老太爷单枪匹马立在独木上,树干两端承担起生命同等的重量。

“鏖战未至不可先退,”梁老太爷喝道,“爷爷教你的都忘记了吗,梁家绝没有闻风丧胆的懦夫!”

梁汀笑起来,越笑眼泪越多,承着他性命之重的压石摇摇欲坠,将要拖着他像一只残破的风筝,扎入湖中永不见天日。

他对梁老太爷说:“他要您做出选择。”

“留我还是留他。”

“那个真正被冠以梁姓,终于归来之人。”

当有一天您发现,过去梁家的那些责任都担在了错误的肩膀上,您能不能原谅我。

新风吹进宗祠的那天,梁汀第一次见到爷爷。

“谁敢在我梁家列祖列宗跟前动武,我先收拾了他。”

那个声音沉稳有力,蕴含着梁汀从未见识过的,说一不二的威严。

“父亲?”梁稹竹篾扬到一半,放下。

梁汀趴在地上,从眼前高耸的牌位转过头,看见一双彪纹皂靴。

“您有所不知,这小子竟跑去城中当街卖艺,违背家规,不施以惩戒万万不行。”

“哦?”那个声音说,“不许学艺卖艺?我怎么不知还有这一条家规?”

“这个……可能您年纪大了……”

“屁话!家规就是老子写的我能不知道!读经史是学文艺,舞刀枪是学武艺,这些都是学艺,学艺如何不可?”

梁稹嚅嗫片刻,实在为难说不出口。

他趴在地上喊:“我去学说唱,父亲说我有辱门风!”

哗啦,梁稹的竹篾抽空一响,满脸通红:“你还有脸说!”

那个声音道:“咦?你原来是个能说话的?”

梁汀抬起头,看见一张精神矍铄的脸。

“你真的要听我说唱?”梁汀忐忑地问。这是他在城里的摊位,摆在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店铺前,因为那条巷子闹鬼,没有别的小贩抢摊。

从前他都是一人一张席,从简摆摊,方便遇上追兵能以最快的速度跑路。但今天添了张竹篾编的躺椅,梁家老太爷躺在椅子上,一张蒲扇盖住脸,挡去晒人的阳光。

“你还唱不唱,”老太爷掀开扇子一角,不耐烦道,“这太阳晒得老夫都要睡过去了。”

“我唱我唱。”梁汀清清嗓子,决定讨好这尊镇摊之宝。

“哟,哟,有时候我是自己,有时候我是我,

他们是两个人想分开我也尝试过,

一个是可怜虫而另一个是恶魔,

一个躲在夜里一个是刺眼的焰火,

共用一个身份,我满不在乎,

他们背道而驰各自不同的态度”

噗——

老太爷一口太师茶喷出来。

“这谁教你的什么玩意儿这是?”

“呃……东街的乔尼杰师傅。”

他的听众从大街小巷里窜出来,挂着清鼻涕拍手起哄:“梁家的娘娘腔又来喽!”

梁汀嗖地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翻一个,骑上去就压着打。小孩子哎哟哎哟遍街叫唤也没人敢管,梁家小霸王横行霸道不是一天两天了。

梁汀拎着拳头:“会不会欣赏艺术?”

“会会会!”

“你们会个屁,就知道瞎起哄。下次见到我要叫什么知道不?”

“知道知道,”混东街的小孩都能屈能伸,“叫四哥!”

“四哥四哥!”

他收拾完一帮小的,溜回摊位,老太爷摇着蒲扇喝凉茶。梁汀笑眯眯地给他捶背:“爷爷,我唱得怎么样?”

老太爷问:“会唱十二律吕吗?宫商角徵羽,五正二变,音发得准吗?你有个正经师傅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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