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38)

武理问:“能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谢致虚思考片刻,趴地上在床榻到门槛间牵起一条串了五枚铜钱的细线。奉知常腿脚不便,行走总要借助轮椅,只要他夜间外出,轮椅碰到细线,五枚铜钱撞击发出声响,谢致虚就能醒觉。

“不知道,你就当我想多了吧。”谢致虚回答。

直到入夜,奉知常的房门都没有打开过。期间只有店小二上来过一次,见客人睡在走廊里,大惊失色。

“只此一晚,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

好在二楼客人不多,两人顺利达成相互理解。

春夜有徐徐凉风,搭一条薄被正合适,谢致虚躺在榻上,山塘河沿岸灯火映红他半张侧脸,奉知常门前阒寂无声,充满着沉睡的宁静氛围。

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想到向晚时分城中铺天盖地的鸦羽,白日游春时奉知常的一举一动如同走马灯,黑暗中一帧一帧重现在他眼前,纸皮下火芯蠢蠢欲动,将要燎原。

从前他武功尽失,跟随先生学艺处处不顺,学了一年有余也一事无成。先生便拿二师兄的事迹宽慰他,二师兄根骨奇差,刚开始学习时也同他这般,且脾气暴躁,成日郁郁寡欢,庄里没人敢与他亲近,有二师兄的地方百步以内都看不见个鸟影,简直达到了孤僻的至尊境界。

就是这样一个既没有天赋、又不受欢迎的多余人,最后生生凭借聪明才智在唐门斗武大会上杀出赫赫名声。

炼毒也需要聪明才智吗?毒药这种东西,只要心狠手辣,谁都可以做好吧。谢致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先生。

先生回答他——你懂什么,唐门立世百年,创制毒药无数穷尽一切害人灵感,知常还能在此基础上翻新,这是创造力的体现;从古至今毒药不下万种,他能一一熟记,综合学习,还能避开版权纠纷,这是记忆力的体现;斗武大会四年一届,齐聚蜀中高手,知常抓住时机一战成名,这是有规划、有眼力的体现;顺便还与唐门签下制毒合约,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充盈山庄财库,这是有商业头脑的体现。一个目的性极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且十分记仇的有钱人,难道不聪明?难道不可怕?

谢致虚在榻上翻了个身,正脸对着房门,觉得自己实在很傻,或许二师兄心知肚明,正在门背后嘲笑自己。

他感到十分沮丧,不安地沉入浅眠。

梦境里,先是武理坐在老四肩头对他喊“小五,你办事不力,没有完成先生的嘱托,此后再也不需回邛山啦。”他惊恐万状,生怕被抛弃,抱着老四脚板不放。老四脚底喷火烧了他个外焦内嫩。

然后场景一转,奉知常坐在轮椅上依然高出他的视线,他好像伏在地板上,仰头看奉知常指尖挑起那条串着铜钱的细线,用轻蔑的语气对他说“用这种小伎俩就想对付我,看来邛山弟子已是一代不如一代。”梦里奉知常竟发出来梁汀的声音,黑鳞蛇爬出他灰霭霭的衣袖,亮出惨白的剧毒蛇牙。

他伏在地上浑身冷汗,听见奉知常在头顶冷笑。

呵呵呵呵——

嘶——嘶——

“啊!!”

谢致虚一个鲤鱼打挺,惊恐醒转,脊背黏糊一片直喘粗气。

旁边地板嘎吱一响。

他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然透亮,清晨街市的喧闹声声入耳。

二师兄呢?!

他一转头,看见柳柳尴尬地僵立在榻边,怀里抱着不知几时被他蹬掉的被子,看样子是想给他盖上。柳柳身后房门大开,里面不见奉知常的身影

谢致虚低头,发现细绳早就断开,铜钱委顿在地:“…………”

“大事不好了!”武理的声音从脚下传来,他几步奔上楼梯,见谢致虚还在榻上,直冲过来,神情凝重道,“梁汀失踪了!梁家现在乱成一团,官府已将全城戒严,出动千名官兵漫山遍野地找人,十三年前的事情又重演了!”

血液顷刻冲上头顶,谢致虚眼前一黑,耳朵里尽是轰鸣,连武理在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僵得像座石雕,梗着脖子去看柳柳,以为会见到或愧疚或轻视的表情。

然而柳柳神色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将被子放在谢致虚手边,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第32章

月底栖鸦当叶看,夜寂,是死寂的寂。

一片残虹浸血的底色里,瓦顶树间密密麻麻黝黑无光的眼睛注视着梁家陷入猝然沉眠。直到起早的佃户发现东家宅邸被这种不祥的生物层层包围,发出第一声惊呼,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

“梁家人好似中了魔一般,夜里俱睡得死沉死沉,虽然都还有呼吸,却是敲锣打鼓也叫不醒。农户们举耙抄犁赶走了乌鸦,去拍门,久无人应,还以为出事了,就翻墙进去,结果发现门童背靠大门睡得人事不知!园中还有好些提灯的侍女,似正要去什么地方,走在路上突然便睡了过去,灯笼掉在石板上烧得只剩个手柄,景象实在诡异得很。请来大夫也束手无策,知州只好等他们自然醒来,就在刚才城中消息就传开了,说是梁稹清醒后发现儿子失踪,大为惊怒,立刻便与知州封锁全城,任何对绑匪信息知情不报者以同罪论处。”

武理抓着谢致虚的手说:“小五,我们快撤吧,这次任务是完成不了了,回去同先生请罪也好,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啊!”

手心冰凉凉的,不只是自己还是武理紧张的冷汗。谢致虚头脑一阵晕眩,抽手止住武理话头,扶着榻沿站起来,突然晃了一下。

武理赶紧扶住他:“你怎么了?”

“……”谢致虚缓了口气,“我觉得,平日里睡觉我应当不会睡得这样死,别说线断铜钱掉落的声音,就是有猫儿跳过窗台我也能有所察觉……”

武理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谢致虚垂下眼睛:“是二师兄下的药,使我和梁府上下昏睡过去,他趁夜劫走了梁汀。”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我就不知道吗,”武理愤怒地压低声音,“当务之急是在事情牵连到我们之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先前为了回护老二,在梁家府兵跟前露了脸,查到老二就能查到你,看梁稹那架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致虚按住武理手背,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对面房门紧闭,不知道柳柳在里面做什么。她原来不住这间,现在却搬过来,看来奉知常是真的走了,只是仍有一些事要柳柳留下来处理。

“我不能走,”谢致虚说,“唐门将二师兄屠戮无辜的罪名传扬出去,唐岷攻讦先生教导无方,逼先生清理门户。先生正是为了免于胁迫才命我查清事实,赶在各方之前带回二师兄,我不能轻易放弃,陷先生与师兄于不义。”

武理嘴唇一动,最终忍住没有破口大骂,赏了谢致虚一个白眼。“眼下局面如此,你还能怎么破?”

“你得帮我看住柳柳,二师兄行动不便离不得人,即使这样柳柳还要单独留下,定是有要事。若是跟丢柳柳,恐怕我们就再没机会阻止事态恶化了。”

“那你自己呢?”

“我去找师兄,”谢致虚坚定道,“我想,我可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福云居后院的渡口很小,偶尔有畅游河景的客人在此处上下船,但今早河面上船只减少了许多,一队官兵驻马在对岸集市,监视过往人流。

等了一炷香,才有乌篷船靠岸,游客骂骂咧咧钻出来:“真悖时,走哪儿都是有人盯着你看。”

船家也有点郁闷:“这年头,贵人的命才是命,贵人出了事遭殃的还不是小老百姓。”

谢致虚上前去:“船家,能到湖岛去吗?”

游客嘿了一声:“小兄弟心忒大了,梁家都快封城了,还有心情出游呢。”

船家撑起篙:“能去,上船吧。”

沿岸时不时有队伍纵马驰过,往城门方向去,街头巷尾都出现貉袖戴笠的兵士身影,当街凡有体型较大的太平车经过,都会被叫停检查,二十多头拉车的骡子堵塞街道,过路无不以目怨之。

行至河湖交汇处,形势稍好一些,谢致虚猜测是因湖中向来是秋家地盘,梁稹要给他岳丈面子。

谢致虚让船家绕开秋家所在的岛屿,直往苇荡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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