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丝好像有点生气,两颊一鼓:“就凭这个?”
“还有一个。”
谢致虚一笑,笑完又有点心虚,因为垂丝正很不满地瞪着他。
垂丝双眼一吊,问:“还有什么?”
“…………,”谢致虚诚实说,“垂丝海棠。”
听上去很天马行空,但实际上并非没有依据,富贵人家为仆从取名,大多都是有讲究的。诗词歌赋花鸟虫鱼,不同家宅不同主人都有不同风格,经常能很明显地加以区分。
这是谢致虚的亲身经验。
垂丝低下眼沉默片刻,最后无奈道:“您猜得没错,我和海棠是从小玩到大的,以前都在公子身边做事。海棠离开后我也被调走了,之后她去了苏家,我们就只是偶尔在湖边小聚。但是她前段时间真的走了,我没骗您,您找她干嘛呢?”
来苏州询问的一个两个都不知道倪棠的惨案,知县为谢致虚写的亲笔推荐终于派上用途。
谢致虚出示给垂丝看:“倪棠已遇难,你可知她在苏州有任何异常吗?”
垂丝惊呼出声,捂住嘴,满眼的不敢置信。
“怎么……怎么可能?!”
谢致虚心中一动:“怎么不可能?你知道什么?”
“我……”垂丝伸手想将盖了官钤的信纸夺来细看,眼眶里亮晶晶的,“您真的是县衙来的?”
倪棠在苏州生活时的异样并不是最近出现的,应当说,从她十二岁那年离开梁家就开始了。倪棠很小的时候就被梁家买来给小公子做贴身丫鬟,小公子赐名海棠,与她搭档的就是垂丝。陪伴小公子到九岁,倪棠十二,因犯错被大夫人赶出府门,转而到苏宅做工。倪棠有时会来太湖边与童年好友垂丝小聚,偶然一次被大夫人撞见,杖责二十,责令不得靠近梁家庄,此后连垂丝也被大夫人监管起来。大夫人尤为痛恨倪棠,几乎到见一次打一次的地步,哪怕时至今日已过去十三年,梁府里都无人还记得曾经的小婢女海棠,大夫人也仍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若说倪棠在苏州城中与何人有仇怨,那恐怕就是梁府大夫人了。
“十二岁的海棠究竟犯了什么错,让梁夫人记恨她至今?”谢致虚问。
垂丝说:“因为她疏忽大意,害公子遭人绑架,受了大罪。”
梁家庄方向传来骚乱喧闹。
垂丝如惊弓之鸟,双手急忙盖住嘴望去。
一道黑色身影从梁府的高墙内冲天而起,凌空虚踏,直向湖岸边扑来。身后还如附骨之蛆般跟着几道甩不掉的人影,手中俱持有梁府统一配置的□□。
那道黑影裘袍飞扬,在空中虚踏转折灵活百变,愣叫身后的梁府侍卫拿着弩机半天瞄不准。
“救命啊——”黑裘高高看见湖边柳树下的谢致虚,大喊着扑过来。
谢致虚:“…………”
小丫鬟垂丝哪里见过这阵仗,被黑裘鹰扑似的气势吓得脚底一滑差点摔湖里去,被谢致虚捞住手臂。
越关山扑到谢致虚面前,未及说话,先回身一扬手,一招夜雨击瓦将梁府侍卫纷纷打落,然后摁住谢致虚肩膀,急喘几口气:“兄、兄弟……对不住,我暴露了,梁家人太多我得赶紧逃命去……”
谢致虚简直不懂越关山怎么每时每刻都在惹事:“………………”
梁府方向,高墙上黑压压冒出无数持弩侍卫,俯冲而下气势喧天。
越关山大惊,嗓子眼儿吱一声,谢致虚感觉他黑裘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越关山从裘袄里掏出一样东西,往谢致虚胸口一拍:“幸不辱命!回见!!”当即转身飞掠奔逃。
“他在哪儿!快追!”
乌泱泱一众侍卫冲过湖岸边。
谢致虚与垂丝目送他们远去,相顾无语。
“那我……我先回去了,”垂丝看了谢致虚一眼,又怯怯地说,“今日同您说的这些,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谢致虚揣着越关山给他偷出来的梁府身契簿,回到福云居二楼,武理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张躺椅,摆在走廊栏杆边晒太阳,闲适地靠着椅背,手里瓷盘中盛着晶莹滑腻的范卿白云糕,咬一口喝点小酒,悠哉惬意。
见谢致虚回来,武理身都不起,扬了扬糕点瓷盘,算是打过招呼。
谢致虚客客气气问:“师兄今日没有事做?”
武理疑惑:“什么事?你昨天不是说找人的事你来吗?”
谢致虚噎住,不多言语,推门进屋。
梁家的身契簿分门别类,各有厚重一沓,谢致虚让越关山带出来的那部分,年代都比较久远。他搬了个凳子坐在窗边借天光翻身契簿,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
陈纸泛黄,墨迹有些不分明,名字密密麻麻。
在外寻访半日,回来刚坐下又要集中精神,谢致虚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听见门外走廊里武理吆喝小二给他上酒。
“要春樽献的羊羔酒……什么?没有?你们和对面不是一体经营吗?……跑腿费就跑腿费,去买来。美酒配甜糕,最妙。”
谢致虚听在耳里,心想,师兄的钱好像是从自己这儿支的吧?
下意识颠了把钱袋。
好像瘦了不少……
身契簿里划掉了不少姓名,谢致虚重点看这一部分,他预计能在被划掉的名字找到厨子、车夫、老嬷与海棠,将苏州某大户锁定于梁家。唉,自己效率真高,比起某位人在眼前都能放走、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师兄真是好太多了。
指甲在名字下压出划痕,翻过纸页,陈年旧纸发出独特有质感的动静,让谢致虚想起自从进了邛山师门,倒是有了越来越多看书的机会。
看书这种事,在邛山还是三师兄做的最多。师门图书库共有两处,一处在武理的书房,博古通今学贯中外,世间藏书无一不有;另一处在武理脑子里,是个行走的人形资料库。
两个时辰后,日近申时,谢致虚查到结果,阖上身契簿,伸个懒腰舒开僵直的肩背,开门出去透气。
武理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下午的太阳角度更妙得将他全身晒得暖洋洋。瓷盘里的范卿白云糕已经变成鲜绿欲滴的青枣。
“哟,”武理一点没有偷懒的自觉,很自然地打招呼,“名册看完啦?”
谢致虚走过去,捡了一颗青枣咬下,果汁饱满:“师兄在干什么?”
武理朝栏杆外一偏头:“监工呢。”
栏杆外是福云居后院,依傍山塘河,建了凉亭、假山、钓台,分明是小河春景,却因为一顶庞大的穹庐破坏了画面和谐。
穹庐几乎占去后院大半土地,不过巨人不在里面,老四正席地而坐,伸着手,底下一人举着一柄毛刷正给他涮洗指甲。
谢致虚眯起眼睛,认出毛刷是涮马毛的,拿毛刷的人是越关山。
谢致虚差点被惊掉下巴:“他在干嘛?”
武理:“看不出来吗,给老四洗指甲啊。”
老四的指甲很厚,角质像岩石一样坚硬,在谢致虚带着老四专用指甲钳——祖传名剑“清净天”加入邛山派之前,武理一直用花岗岩给老四磨指甲。
“出来有段时间了,指甲里污垢太多,难得洗,请个短工比较方便。”武理说。
谢致虚迷惑:“你请越关山做短工?”
大概是干活太热了,越关山的黑裘外袍脱下来抛一旁,收腰束腿的武士装也挽起袖子,露出尽管过分白皙却有肌肉线条的小臂。他肩扛马毛涮,脚边是皂角水桶,一脚踩着指甲,涮地板似地嘿咻嘿咻。
“不是我请的啦,”武理说,“他不是想和老四比武吗?我让他自己跟老四商量去,哈哈哈哈哈。”
师兄笑得略奸诈。
越关山当然不能和老四交流,他蹬蹬蹬使轻功飞上老四眼睛前,老四的眼球都映不出他的影子。
最后想出给老四洗指甲以拉近距离的办法。
着实令谢致虚刮目相看。同为世家公子,和矜傲的梁汀比起来,越关山接地气多了。梁家的身契簿还是越关山潜进去替谢致虚偷出来的,作为昨天和谢致虚动武的道歉。
“你怎么会把咱们的事情告诉他?”武理问。
谢致虚道:“他在福云居门口等了我一早上,我真是没见过这么执著的人。”
武理侧头看着院里,丢一颗青枣进嘴:“帮了咱们这么多忙,越家小少爷还听勤快的。”只见越关山用上虚空蹬踏的轻功,飞上去拉下老四另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