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13)

三人一惊,都看向中年人。

“抱歉了诸位,此人言辞之间威胁梁汀公子,杀气颇重,在下不敢冒险,已报与官府备案,”中年人又转头吩咐那伙计,“你再跑一趟梁家庄,通知梁公子,抓住疑犯之前便不必冒险来酒楼了。”

一道灵光劈进谢致虚脑海,影壁上丈高的大字与他印象中时时观赏的裱字重叠在一起,几处勾折提转风骨无两,竟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二师兄?!

谢致虚骇然,尽力克制住面部表情,侧头去看武理。只见武理也正从影壁上收回目光,一脸沉重,迎向谢致虚不易察觉地一颔首。

梁家庄依傍湖畔,沿湖百亩良田俱是梁家产业,骑马飞奔穿过田地到达梁府门口,也要一炷□□夫。

越关山下马,将马缰套在门前拴马桩上。他那坐骑是产自凉州的高头大马,四蹄奔走飞快,甩了谢致虚和酒楼伙计租来的小马一条街。

谢致虚与酒楼伙计姗姗来迟,也将马栓上。

越关山等他们过来,对谢致虚道:“我上门那是递了拜帖的,谢兄跟来又是作甚?”

谢致虚心说你将整座酒楼搅成一滩浑水,射下挂帘冲梁汀示威也叫递拜帖,下决战书都没你这么有气势的。但面上只是笑道:“毕竟昨夜失手斩了梁家十来把刀,还是上门赔个礼道个歉罢。”

酒楼派来给梁汀示警的伙计上前叩门。

梁府的匾额果然如戏文所言,乃是昆玉镶金,一尺长的美玉,梁府刷上金漆,富丽堂皇。

越关山只瞥了一眼,浑如不觉,揪着谢致虚不放:“对啊谢兄,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分明说过不会武功,怎得能一剑斩断钢刀?这得是多强的内力?”

他说着要来摸谢致虚的丹田。

谢致虚往旁边一让,佩剑横来挡在身前。

“越兄,我实不曾说谎,能斩断钢刀,要多亏我家祖传宝剑吹刀断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器品级好当然能事半功倍。是这个道理吧?”

越关山却不是个傻的,眼睛一眯,话还没说出口,梁府门开了。

出来一个鬏发门僮与酒楼伙计见礼,两人似乎相熟

“东家派小的给梁公子带话。”

门僮让开道。

谢致虚要跟着进去,给门僮拦下:“你是作甚的?”

谢致虚忙指着那伙计:“我跟他一道的。”

门僮于是放他入内。

越关山要依样画瓢,谁料门僮却瞪圆了眼睛盯着他瞧,从腰后拔出一卷画纸,展开对比一眼,后撤一步冲门内大叫道:“快来人呐,公子的仇家找上门啦!”

仇家找上门啦——

找上门啦——

门啦——

回音在照壁与门檐之间来回振荡。

越关山:“…………”

照壁背后的院里登时脚步声四起,四面八方都有人涌来。

昨夜酒楼一幕仿佛要重演,谢致虚心里打了个突,连忙抓着伙计肩膀,趁府兵未至,脚底抹油溜进院里。

路上与真刀实枪的府兵擦肩而过。

繁复的苏式园林,飞檐,廊庑,凉亭,假山,院里凿渠引水,成河聚湖,春夏里一片绿柳成荫水波澹澹。

几道门槛过去,在三进院的堂屋右拐,有一扇石拱门,零碎的琉璃嵌在石壁,光线一折,闪烁斑斓色彩,迷人眼。

还未进门,院里听人捏着嗓子说话:“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天泉水吃没了也就罢了,竟敢拿井水敷衍本公子,井水污糟笨重,岂能入口?”

语气倒不如何盛气凌人,因带了些唱戏似的婀娜,十分悦耳宜人。

但院里传来扑通跪地的声响,一婢女的声音道:“公子恕罪,奴婢这就去给您换来。”

第12章

石拱门后有一潭湖水,柳堤春泥湿润,一座水榭延伸到湖面上,亭中有一红泥小炉、仆从者二三,背身席地而坐一玄衣公子,手执钓竿,衣襟在天光之下,每个角度都滑过层次不同的金色光泽。

炉火上煨着一陶瓷小壶,仆从执扇掌火,倒出一碗跪地奉上:“银耳百合炖雪梨,清肺润嗓,公子尝尝?”

旁边还跪着一婢女,收了茶具:“前些日子北边送来玉泉山水,奴婢这就给公子取来泡茶。”

又一仆从手捧水晶食盘:“小厨新出炉的红豆猪油糕,您先垫垫肚子?”

玄衣公子于拥簇之中处之泰然,同垂钓的绿湖一般纹丝不动。

谢致虚与伙计在水榭外等人通传。

春日温热正好的日光里,梁汀身边依然有人撑着绸缎伞盖为他遮荫。通传的小厮得了首肯,招酒楼伙计进去。

谢致虚也要跟进,给人一拦:“你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来救你家公子性命的。

昨天他还为找不到二师兄的线索而烦恼,今早酒楼的朱砂红字就清晰表明,二师兄杀人的动机很可能与梁家有关,厨子、车夫、老媪与倪棠曾经做过工的苏州大户人家也明朗起来。

为防止梁大公子也如以上几位一样死于非命,武理当机立断命谢致虚即刻前来梁府,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二师兄的屠刀再次斫下。

一晃眼的功夫,伙计已经到了梁公子身边。

谢致虚:“我与那伙计是一道的。”

“酒楼里有你这样锦衣佩剑的伙计吗,睁眼说瞎话呢?”

谢致虚:“呃……昨夜冒犯了你家公子,特来致歉,请让我与梁公子说几句话,拜托啦!”

亭中突然陷入混乱。

不知酒楼伙计是如何表述,梁汀的背影稳如泰山,钓竿分毫不乱,仆从们却都张皇失措,那个奉梨膏的尖叫着跑出亭台:“大事不好啦,有刺客要暗杀公子!快来人呐!”

身影一溜烟消失在石拱门后。

谢致虚:“……”

仆从们七嘴八舌闹起来,婢女打翻了手中茶具。

梁汀的声音掐得尖细:“都给本公子住口。”

音量不高,却入耳清晰,是身怀内力之人独特的发声方式。

亭中立刻安静下来。

湖面一圈圈荡开涟漪,梁汀手腕一抖,钓线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银丝,掉起一条半尺长的鲇鱼,精准一甩,哗啦落进水桶。

婢女递过丝帕,梁汀慢条斯理擦了手,捻起一块红豆糕:“青桦呢?”

婢女回道:“青桦刚刚跑去通知老爷夫人了。”

“哼,”梁汀将手帕一扔,“大惊小怪。”

伙计道:“可不是小事啊梁公子,我们东家说了,您近日千万要小心,那刺客写下如此明目张胆的宣言,恐非空穴来风。刺客贼子哪及您嗓子金贵呢,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梁老爷和湖中岛不得掀了整个苏州城啊!”

梁汀伸手搭在伙计肩上。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白皙细嫩。

“你们酒楼若是敢拦着不让我唱词,你以为梁家和秋家就不会替我收拾你们吗?”

伙计身躯一抖。

梁汀说话的嗓音非常奇怪,尖细,像女人掐着嗓子。

唱词就算了,没想到连平日里说话也是这个样子。让谢致虚不由想起戏文中讲的梁府秘闻,梁公子的嗓子原来是这样毒坏的。

谢致虚对守亭门的说:“你且让我进去和你们公子说几句话,我正是为了保护梁公子而来,耽误了事你付得起责吗?”

守亭门的将他往外推:“去去去,少来这套!”

湖边地面忽然一震。

水榭也跟着抖三抖,水面溅起浪花。

亭里的梁汀和亭外的谢致虚同时抬头——

只见四围飞檐瓦顶上冒出排排黑衣人,皆佩剑持刀,手拿□□,作警戒状四下环顾,将一方湖水与亭台严密保护起来。

一白发长须的老者分众而出,遥遥立在房顶,冲亭台躬身行礼:“奉家主之命,特来保护公子安全。”

水面的浪花越溅越大,湖面震动起来。

亭台周围伸出无数芦苇管,密密麻麻宛如凭空出现一座芦苇荡,俨然有花木成畦手自栽之境。

芦苇管下是成片的黑影。

其中一位冒出头来,正对亭边垂钓的梁公子:“奉太老爷之命,为公子清场。”

这阵仗饶是谢致虚也没见过,眼角抽搐,心道,原来你们家的清场是要天上地下水中除了你家公子别的活物一概不许有吗……

忽见拱门后浩浩汤汤又来一队人马,领头是几个如花似玉的侍女,趾高气昂旁若无人地踏上水榭。谢致虚和守门小童都给挤进阶边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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