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惘(11)

武理趴在窗口往下张望:“我怕待会儿梁家人就要持枪拿棍地冲进来,让这位孔先生从此消失在说唱界了。”

邻座屏风后有客人笑道:“这位小友有所不知,莫说是讲一庄区区轶事,就是孔先生公然驳斥梁家的脸面,梁家人也拿他没办法啊。”

谢致虚与武理对视讶然,谢致虚忙问:“这是何故?”

“哦呵呵,因为孔卸任先生的真名便是梁汀,梁家庄大公子本人是也。”

第10章

梁家少庄主与湖中岛千金之子,梁汀,戏文里是一个被毒哑的后院斗争牺牲品。

而苏州最好的说唱艺人孔先生,念白节奏铿锵,戏腔如明珠玉盘错落有致。

谢致虚疑惑道:“孔先生……呃,梁大公子的嗓音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啊。”

余光瞥见武理脸色突然阴沉,眉心纠结,谢致虚心中一怔。

邻座客人大概是误解了谢致虚的意思,答道:“嗨呀?难道非要喑哑难听,或者干脆变成哑巴,才叫嗓子有问题?你这简直是磨灭宫调演唱的一颗明珠啊!”

谢致虚忙道:“不敢不敢。”

越关山听着他们谈话,也来了兴趣,问:“既是梁家公子的场子,梁家人如何不来镇场?”

“小兄弟,太湖虽小梁家独大,平江府这一带就是梁家称王称霸,庄园建得跟行宫似的,你见过哪家的宫殿是随意进出的?除去节日集会,梁家人几乎从不在人前露脸,当年因为大公子屈尊做个抛头露面的艺人,据说梁家差点把春樽献砸了,嘿!”

谢致虚也竖起耳朵探听梁家的消息,侧目看见武理垂着头,脸埋在灯火晦暗里,神色不明。

“怎么了?”

武理竖起手掌不易察觉地一摆。

戏台上,孔先生的唱念接近尾声。

那位生在高门深宅,本应含着金汤匙众星拱月般长成矜傲贵公子,却在出生就被毁去嗓子,成为哑巴残废的梁大少爷,从此与家人反目,生就一身反骨。

别人不要他在人前现眼他偏要抛头露面,看不起他的鸭嗓他偏要以说唱宫调为生,为了隐藏豪门丑闻而赶走好友一家,他就偏将这一桩事编成戏文,在苏州城最醒目的高台上娓娓道出。

“好!”

“精彩!”

掌声哄然四起。

越关山和邻座客人拔高声调继续交流。

“……除了孔先生来春樽献唱词的夜场,别的时候你甭想见着梁家人……进梁门是要递拜帖的,递谁都一样……金刀银枪?什么金刀银枪?”

孔先生和乐师从太师椅上站起,掌声与喝彩恭送他们离场。

一道疾风从谢致虚耳边刮过,饭桌上插箸的木筒锵然一响。下一瞬,二楼凭栏嘎吱,越关山的靴底踏上,黑裘飞扬,指间一道电光疾射而出。

几乎就在电光从越关山指间隐没的刹那,一根筷子穿帘而过,齐根没入钉在门框上,将已被孔先生掀起的帘幕又钉了回去。

快得根本没人注意到。

越关山一脚踩着凭栏,手肘搭在膝上——

“梁大公子请留步。”

裘皮火红的毛尖在灯光中跃动,掀起的一角露出精干劲瘦的武人短袍装束。

“在下凉州越关山,欲讨教梁家金刀银枪,还请梁大公子代为引见——”

孔先生背身对着四面看客,窄袖下抬起一只手,要去拔下钉住帘幕的竹筷。身边乐师猛然回头,眼疾手快,横手一拦迅速将孔先生扯开。

无形中仿佛一头猛兽向帘幕冲撞而来,刺啦撕开竹筷布条,疾风刷然而过,帘幕悠悠飘落。

幕布上千疮百孔。

变故突兀横生,众人皆没反应过来。鸦雀无声之中,孔先生俯身,拾起破烂布条。

远隔两丈之外,声音尤在咫尺,依然是婉转细腻的唱腔。

“夜雨打瓦,凉州越家?”

孔先生向二楼看来。

雅间凭栏上,越关山收手回掌,说完最后一句——

“奉上拜帖在此。”

谢致虚听见他师兄武理倒吸一口凉气,于是明白越关山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下一刻,酒楼里众人纷纷活了过来。戏台最近处的一圈看客拍桌而起,从桌下锵然抽出数把寒光闪闪的钢刀。

寒芒凛然交错,将楼中烛火斩得四下飞溅,谢致虚被闪瞎了眼,立刻抓住武理的手腕:“糟了!”

“何人敢对大公子放肆!!”

持刀看客气势汹汹向二楼冲来,所过之处一片乒乓混乱。

武理也反手握住谢致虚,叠声道:“糟了糟了糟了师弟咱们快走!”

然而来不及了,越关山就在他们雅间内,那帮家兵乔装的看客乒呤乓啷冲上来直扑雅间。

越关山还在状况外:“哎哎你们干什么——”

屏风砰一声巨响倒地,刀兵闯入,闪着寒芒的锋刃直逼越关山,后面的人则涌上来要劈开饭桌拿下谢致虚和武理。

谢致虚将饭桌一掀,一脚踹过去堵住几个家兵。

武理大叫:“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我们和他不是一伙的啊诸位不要误伤无辜!!”

锋利的钢刀扎穿桌板,直怼武理挺拔的鼻梁骨,谢致虚反应迅速地挡开武理。

“真不是一伙的!!我们都不认识那家伙啊啊啊啊啊——”钢刀削铁如泥,扎桌板跟闹着玩儿似的,瞬间将桌板捅得千疮百孔,武理和谢致虚反而被桌板和窗台困在狭小的空间内,别扭地腾挪闪避。

越关山的声音道:“诸位诸位,有话好说,干什么上来就动手动脚——哎哎哎削我袄子跟你没完啊!”

武理怒吼:“姓越的你个混账东西!!——师弟,你且看看窗台有多高,咱们跳窗逃命吧!”

谢致虚躲刀尖的百忙之中回头扫一眼:“不行啊太高了,跳下去会摔成肉泥的!”

“大胆狂徒,敢对大公子以下犯上,速速给我拿下!”

桌板发出危险的碎裂声,裂缝蛛网般沿着被钢刀扎穿的缝隙四散,谢致虚一把扯过武理,背身将他护在身前,桌板登时四分五裂,满室烟尘、木屑迸溅。

无数道寒光穿过灰尘直劈而下,武理躲在谢致虚身后大叫:“老——四——救——命——啊!!”

佩剑出鞘。

清净天惊鸿现世,冰雪残芒般划过一道刺目极光。如冰晶断裂,又如冻湖解封,金石清脆的嘣然轻响。

谢致虚归剑入鞘,拱手赔礼:“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实在是我俩与那位越兄素不相识,并未存心冲撞梁公子,诸位不要殃及池鱼。”

场面一片寂静。

连围攻越关山的家兵都愕然地看过来,他们的同伴手中握着钢刀,刀柄以上——

全秃了。

趁着被清净天一剑砍出来的短暂僵持,谢致虚连忙拉着武理踩过碎裂一地的刀片溜走,一边溜一边诚恳道歉:

“抱歉抱歉,情况紧急一时没收住手,诸位多多包涵。”

二楼的食客早在府兵气势汹汹冲上来之时便奔走四散,谢致虚和武理在全楼上下寂静的注视中以手掩面迅速离去。

“你怎么回事,刚才那招也太招摇了吧。”武理咬牙小声道。

谢致虚:“那完全是危急情况下被动触发的,我也控制不了啊。”

绕过戏台的一瞬,谢致虚目光从孔先生身上掠过。孔先生手中仍拿着破洞无数的帘幕布旌,不看楼上出言不逊的越关山,却在看他,眉眼一晃而过,谢致虚还没看清孔先生的模样,已经被那清凌凌的目光浇了个透心凉。

春樽献里一声大喝在两人身后炸响——“哪里逃!”

谢致虚和武理俱是一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谢致虚要直奔福云居,却被武理扯着一头扎进街上拥挤的人群里。

闷头走出几里,身后不见追兵,大概是去围攻越关山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在街边一家糕团铺子里歇脚。

铺子晚上生意不错,不过大多是外带的,店里两张摆设用的长椅大约是给伙计们偷闲休息用,此时被武理和谢致虚霸占了,店长看过来好几眼。

“原来是凉州城越家人,我说怎么这么嚣张不守规矩,”武理对越关山连累他俩一事耿耿于怀,咬牙切齿道,“你看见他那招夜雨打瓦了吗?”

谢致虚回想片刻:“你是说他射下帘幕的那一招?”

“化无形内力于有形,疾射如夜雨打瓦,功可破甲。是越家老祖宗在凉州昭武城门楼内听雨打顶瓦之声悟出的独门绝技,从不外传,可以视作越家的招牌武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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