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檐下头咕噜咕噜地喝完,刚抹了抹嘴,就听里头彭炊子瓮声瓮气地同她说话。
“……夜儿后晌你家那大兄嫂子又找来了,要将你这个月的饷银领走,教我给说走了。”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披着件黑褂子走了出来,耷拉着三角眼顾了她一眼,眼前这小徒弟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呀,这怎么咬成了个猪头?”
青陆也觉得自己的脸又痒又肿,也不介意师父这句猪头,嘿嘿笑了几声。
彭炊子继续方才的话题,“你那嫂子恶的很,你万莫被她哄了去。”
彭炊子说着,回想起那女子,说话口音却同自家这个小徒弟不像。
那女子一嘴的朔州腔,小徒弟却说官话,声音哑哑的,可那声口和软,不似那女子叽里呱啦的,聒噪的很。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家子的水土还养了两样人。
彭炊子感慨了一下,却见小徒弟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腰间绑着的靴子,向师父炫耀。
“师父,不说她。您看这个。”她喜滋滋地把靴子捧到师父跟前儿,“改改,您穿正合适。”
彭炊子抬头瞅了瞅夯土围墙上晒的那双破草鞋,知晓自家这小徒儿,是怜惜他这个老头子没一双衬脚的鞋穿。
“这么好的靴子,老头子哪儿舍得穿。”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你天天挖壕沟,衬一双好鞋。”
青陆扁扁嘴,往彭炊子旁边一坐。
“说不得哪天打仗就死了,我也不衬穿。”她满不在乎的仰头看天,一抹赤霞在地平线上升腾,天就要亮了。
小米菜粥熬的火候到了,满世界都是浓郁的香味儿,彭炊子嗅了嗅鼻子,为小徒弟心酸了一把。
十五岁不到的黑小子,逢着征兵,替他那人高大马大的哥哥从了军。
起先分去喂马,放饭时兵油子连他那一份儿都顺走,饿的这黑小子半夜偷吃马料,他看不过眼,舍了五百个大钱,打点了旗总,才将他分去了工兵营,闲时到伙房帮帮忙,总算能吃上口饱饭。
只是这身子骨到底孱弱,眼瞅着三五个月就要开拔牙狼关,活不活得成,就看天老爷了。
他叹了口气,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青陆:“这靴子哪里扒来的?崭新崭新的,恁威风。”
青陆得意洋洋地拍拍那靴子,说是捡来的,接着问师父:“师父,物之稚什么,惟驴独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
彭炊子早些年是读过些书的,可小徒弟说的颠三倒四不清不楚,他也不知道,摆了摆手回屋睡了个回笼觉。
青陆便在屋外头照看那一锅小米菜粥,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彭炊子睡饱了觉,从屋里头趿拉着破草鞋出来,看小徒弟踮着脚双手拄着长铲,探着头在大锅里头搅,太过用心,差点将自己给搅进锅里。
彭炊子哎哟哟地喊了一声,见她没栽进去,方才松了一口气,往那檐下一蹲,同她说话。
“才刚你问我那话,是不是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
青陆应了一声,惊喜地说是。
彭炊子说了一声嗐,摆了摆手。
“这句话说的是,牲畜小时候都稚气可爱,唯独驴不一样,无论大小,都是烦人精。”
青陆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里,嘀咕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人,说她是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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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强迫症
一只小驴子,顶着一张被咬成猪头的脸,在伙房忙活完,才一路小跑往工兵营丙部的校场而去。
校场今儿不操练,上头说来人巡查,训完话就能散了——今日可是休沐呀。
青陆晨起就喝了碗小米菜粥,十四五岁,正长身体的时候,彭炊子怕她饿,往她怀里揣了一把西瓜子:“……地头上的‘打瓜’熟透了,瓜子仁香的紧,闲时嗑嗑,顶个饿。”
青陆依稀记得,自己幼时是吃过瓜子的,玫瑰味的,松子味的,桂花味的……个个饱满,唇齿生香,眼下师父给了她这一把西瓜子,她摸着兜,心里揣着兴高采烈,一门心思想着这瓜子。
校场就在昨夜她挖的那深坑处,工兵营丙部满打满算四十个小兵,今儿都在这集合,同整个工兵营一同聆听上宪的教诲。
同她一同征过来的工兵毕宿五,抱着膀子伸脚拦住她。
“娘娘腔,昨晚黑吓尿了吧。”毕宿好的不学学坏的,同那些膀大腰圆的兵油子一起,见天儿的喊青陆娘娘腔。
青陆眼皮不抬,揣着自己的一兜瓜子,绕过他的腿。
“明早的甜菜根、榆钱窝窝没了。”她找了个浅坑,盘腿一坐。
毕宿五登时换了副嘴脸,往青陆身边一坐,腆着脸问她:“……甜菜根甜不拉几的,我不爱吃,榆钱窝窝头你给我带一个,蘸着辣椒油吃,啧啧啧啧。”
青陆掏出一把瓜子,一手托着,另一手拿起来嗑。
毕宿五看她脸肿的跟猪头似的,可嗑瓜子仁的一口小银牙却细碎白净,偶尔露出来的一颗小虎牙也尤其可爱,讪讪道:“……我也就当着你的面说你娘娘腔,旁人说你的时候我都不吱声。”
青陆顶着日头嗑瓜子嗑的风生水起。
“窝窝头我都吃不上,还有你的份儿?”她鄙夷地看了毕宿五一眼,“你怎么能不吭声呢?你怕是不知道我有多雄壮!那时候新兵营帐里进狼,你们这些人个个吓的嗷嗷叫,是谁把狼赶出去的?”
提到这一茬,毕宿五蔫了。
“成,往后旁人再说你,我就跟他们说你很雄壮,行吧。”他嘟哝了一句,伸手问青陆要瓜子,“给我点儿。”
青陆不情不愿地给他两颗,“这是我师父给我顶饿的。”
毕宿五白了她一眼,一把把瓜子抢过去:“几颗瓜子仁顶什么饿,赶明儿有钱了,我带你吃大腰子!”
身旁陆陆续续坐满了新丁,全是工兵营丙部的工兵。
青陆缩了缩脑袋,护好了自己脚下的这一亩三分地——拿土掩了掩地上的瓜子壳。
日头热辣辣地挂在天上,天色静蓝,风不吹云不动的,校场光秃秃的被太阳晒着,黄沙地的尽头,鲜衣怒马的一支队伍呼啸而行,倏忽之间便驰骋至校场前。
众人勒缰下马,立在各自的马前,静候着为首那人。
一丝儿杂色没有的雪白骏马上,载着威赫赫一人,披风的帽子将他的面貌遮住,看不清其人的长相。
营将杜彪、郭守领着一帮旗总、旗佐、行长等人,侯在校场的旗帜之下,躬身行礼。
“末将右玉营工兵部营将杜彪、率部拜见上柱国大将军。”
辛长星的脸隐在风帽下,晒不到一星儿的日光,暗影里的一双沉沉眼眸,望着校场门前插着的那根旗帜,并不作声。
许是迟迟没等来将军的回音,杜彪一颗心提上了嗓子眼。
关于上柱国大将军辛长星的传言,满世界飞。
秉性古怪,喜怒无常,动不动砍人脑袋——想到这里,杜彪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脑袋,有些忐忑。
“这旗有什么毛病。”
金玉一般的嗓音,自风帽下传出,马上人坐的如山般深稳,问出来的话却让营将杜彪一脑袋问号。
此旗玄色为底,其上舞着一条青龙,威风赫赫。
一根旗子,能有什么问题?
辛长星的长行陈诚却是机敏,一搭眼就瞧见那校场门前,只在右侧插了一根旗帜,另外一边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他心道糟了。
未待辛长星再发话,他已然奔向门前,将那根旗帜拔了下来,丢在了营将杜彪的手里,这才在将军马下回话。
“将军,这下对称了。”
辛长星轻舒了一口气,翻身下马,大踏步往那校场而去。
营将杜彪同郭守等人面面相觑。
将军这是什么毛病?
将这些疑惑装进肚子里,营将杜彪领着部下急吼吼地跟了上去。
校场简陋,只一张杂木而制的桌案横在列阵之前,桌案下放着一张灰扑扑的蒲垫,陈诚见自家将军眉头一皱,已然知晓他的好恶,即刻便命人搬来一张官帽椅,请将军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