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医看荣太妃脸色几经转变,慢条斯理坐下,隔着几步同她对视,语调平和:
“娘娘若肯安然赴死,永王想来是能保全的,但安怀公主牵涉其中,怕是不多久,也会因思母心切而病故。再往后说一些,纷纷扰扰前尘往事,倘或这般也镇压不住,娘娘就是死了,也会被挖坟戮尸,到那时候,永王想来也……”
看荣太妃脸色惊惧苍白,徐太医歉然一笑:
“毕竟自己做下的事,总得自己承担后果,虽然晚了二十年。”
“你到底是谁!”
徐太医挑眉:
“娘娘心里不是有数么。”
荣太妃冷笑:
“你倒是胆子大!”
“胆子不大,也不敢与虎谋皮不是?”
“你想从我嘴里得到证言?”
荣太妃想了想,又骄矜起来,觉着还能拿捏徐太医,谁知徐太医却嗤笑:
“娘娘,我是好人,只是想叫您死个明白罢了。瞧您说的,好似我有了您的证言,就会有人为我主持公道似的。”
荣太妃冷笑僵在脸上,徐太医又走来,手中的药方子轻飘飘落在她身上,徐太医转身就走。荣太妃以为他欲擒故纵,眼睁睁看着徐太医走出殿门再没了踪迹,才惊觉他是真不稀罕她所谓的内情真相,以及证言。
“来人!来人!”
她再度歇斯底里大叫,方才引着徐太医来的嬷嬷惊慌跑来:
“娘娘!殿里不大对!除了门口的小路子,一个人都不见!”
荣太妃却气喘吁吁一把攥住嬷嬷:
“你去圣清殿告诉太上皇,卫戍潜进宫了!”
第八十八章
嬷嬷愣了一下, 满脸惊恐,转身要走,荣太妃却一把又攥住了她, 她惊慌回头, 就看见了自家主子灰败的脸色。
“娘娘?”
荣太妃摇头。
卫戍再大的本事,在宫里还做不到如此, 她的殿内殿外一个人都没有, 是怀王的手笔。而太上皇已然对她下手,就算她帮太上皇捉拿卫戍,那个冷心薄情的男人,也并不会因此便放过她。荣太妃苦笑:
“笔墨伺候。”
嬷嬷惊疑不定, 却还是去铺纸研墨,荣太妃强撑着起来,颤着手奋笔疾书, 写了一封后,又写一封。
“娘娘?”
这么会儿功夫,荣太妃愈发虚弱,她死死攥住嬷嬷交代:
“把这封信送到卫戍府上, 亲自交给他的夫人。这一封……这一封, 交给怀王。”
徐太医从宁寿宫出来, 并没回太医署, 而是径直出了宫,行到一处偏僻处, 撕掉脸上一层皮, 露出本来面目,继而又贴了一层在脸上,在城里绕了几绕, 才回卫府去了。
姜瓷正在练字,卫戍二字如今得心应手,与卫戍写的一笔一划分毫不差,只是风骨不同,她正满意,岑卿进来传话,说宫里送信出来。
“宫里?”
姜瓷拿着笔才诧异了一句,就见康虎从外头匆匆而来,她接了信,吴嬷嬷会意的将人带出书房外。姜瓷展信,就见约略一句,大约意思是只要卫戍能保全她身后名,保住永王,她愿意把当年事端始末悉数告知。
是谁送来的信已不言而喻。
岑卿多少有些吃味儿,曾经他是卫戍心腹,如今许多事他却一概不知。
姜瓷看了看卫戍眼色,便叫岑卿回信。
允。
只一个字,荣太妃收到的时候,顿时心安。
“娘娘?”
这么半日功夫,荣太妃心腹嬷嬷已约略知道怎么回事,双眼通红,荣太妃笑:
“阿欢,我到如今,不亏。安怀身涉其中,恐难抽身,只要永王能保全,一脉传承,谁也忘不了我这开宗的主子。吕莺艳替我母女背了那么久的嫌疑,我甚至在罪民署安插了假的许璎侍婢以防万一,可归根究底,只要做过的事,总有露的那一天。你去吧,卫戍和怀王在宫里都有人,他们会保护你安然离开,你便去卫府,带着这封信。”
嬷嬷颤抖着手接过信,眼泪就流了下来:
“娘娘……”
“去吧。”
荣太妃摇头,推了她一把,她一步三回头,出了殿门,死死捂着嘴痛哭一场,连东西也顾不上收拾,便往宫外去。
荣太妃交代的很是,这一路确实畅通无阻,甚至无人察觉,她便安然到了卫府。
姜瓷没见这位宫里出来的梁嬷嬷,只吩咐岑卿将人安顿好。
而那厢人都走后,荣太妃孤身在寝殿,喘息的声音愈发清晰。少时,殿门口现出一道身影,荣太妃笑:
“怀王时辰算的不错,再晚半刻,怕是见不到了。”
怀王背光,一张脸尽数隐藏在黑暗里,荣太妃嘴角沁出泛黑的血丝,她抹了一把,苦笑:
“夫妻一场,终究这样心狠。难怪当初娘娘会郁郁而终。”
她抬头,朝着怀王笑:
“阿禾,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当初的事,都是你父皇属意,毕竟你若一直意气风发,你父皇不改立你为太子,朝中也难答应。那件事后,你被仇恨痛苦击垮,娘娘却暗中查了此事,那些没有来得及隐藏的漏洞,娘娘知晓的一清二楚,难得许璎和她一条心,把那些漏洞填补,几乎天衣无缝,只要叫你以为是许璎变了心,让你恨她,才能保全你。”
荣太妃又是一笑:
“你恨我,倒不如恨你自己,若非你行事那般乖张,连阿申的封号也要踩一脚,我哪里会掉进你父皇的圈套,替他做了这么一遭事?我如今也是利用你,告诉你实情,看你父子成仇,你搅起轩然大波,才能保全我的阿申。”
荣太妃得意一笑,一股黑血却涌了出来,她极具痛苦,却笑的畅快:
“许璎不是自尽,她为你死了心,要安心养育卫戍,但你父皇怕你心不死,才在你大婚那日,掳走卫戍,胁迫许璎自尽。连你母后亦然,你父皇口口声声痴情痴心,却唯独对她最是薄情,不然又怎么能不顾她的苦苦哀求,仍旧对你下手?才致使她郁郁而终。”
一股一股的黑血汹涌而出,没有卫戍的药,毒发作起来及其快。
本就不清晰的怀王身影更加模糊,荣太妃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回到那时候,她娇娇俏俏的十七岁,侍奉温柔大气的皇后。皇后有孕,年轻隽秀的圣上日日陪伴,哪个姑娘不动心?哪个姑娘不想要一个这样的情郎?圣上眼角眉梢递来的情愫,生生勾起了她的贪心,于是那一夜,皇后有孕贪睡,圣上深夜批完奏折前来探视,她在殿内焚了香,娇媚勾缠,一夜旖旎,封了选侍。
圣上对皇后越歉意,她越觉着这样痴心的男人难得可贵,为讨好圣上,她得封后仍旧日日前往凤仪宫侍奉皇后,兼之一夜得中怀了身孕,果然日渐得宠。却也因此越发招惹怀王厌恨,但她不知道的是,怀王对她的厌恨,更多的却是来源于他的自责。怀王一直觉着当初若非母后怀了他,又怎会叫荣妃有机可乘?母后又岂会自那之后始终郁郁寡欢。
但原来并不是,母后的郁郁寡欢不是因为荣妃,而是因为父皇。
怀王这时候才忽然明白,母后大约才是天下最了解父皇的人。
荣太妃以为圣上对她总有几分真心的,毕竟比之皇后和贵妃,她出身低贱,而另一个曾被临幸的宫婢,下场又是那样落魄。然而归根结底,她只不过是圣上使的顺手的一把剑而已。
荣太妃笑个不住,眼神却渐渐涣散。
怀王沉着脸,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待荣太妃倒地后,他转身离去,身影极快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荣太妃殁了的消息传进圣清殿,太上皇总算觉着有一件事让他心情畅快。
“昨日是谁去宁寿宫看诊?”
太上皇阴沉着脸,庆安回复后,他闭上眼冷嗤:
“太妃死了,可见不尽心,罢官撵出去吧。”
医术是不错,却不听话。
在太医署角落昏睡了一日的徐太医莫名其妙就被罢了官。消息传到贵妃处,贵妃砸了茶盏:
“就没一件顺心的事!”
偏巧,徐太医是她的人。
四月底的天热起来,骤然薨逝的荣太妃不好停灵太久,宫里极快下了旨意,封了荣贵太妃,甚至升了安怀公主为安怀长公主,停灵三日,休朝一日,满朝不必服丧,归葬妃陵。
一切瞧着很正常,又似乎不太正常。
北边因为更换赈灾官员,也渐渐平息,今春下了大雨,灾民三月已逐渐往北回,在官府的帮助下播种下地。但到底经了这么一场大事,饿死不知多少亲友,朝中提出派遣一位皇族前往安抚百姓,便有人提了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