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这么拍了板。
红盖头又经了几手,终于在大喜之日盖在了新娘子罗笙头上,在花轿的颠颠簸簸中晃着四个角儿,最后送到喜房之中。喜房里头亮彤彤的,待房里的人都退下,就静谧了好一会儿。红烛烧得融了一小节,蜡泪滚了一行,然后新娘子的红盖头就被撩起来了。
罗笙瞻前顾后,匆匆从喜服里翻了翻,手上便多了一个折起来的桑纸包。红烛将她的影子拉长到墙壁上,像是一折皮影,一手攥着折纸,一手揭开酒壶,折纸往壶口抖了几抖,忽而影子整个跳起来,桑皮纸便脱手飘到地上去。
罗笙只觉心脏要跳出嘴来!不知何时白公子就站在门口处,正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此时的静谧当真无比诡谲。药粉从酒壶上撒了一桌子,她欲盖弥彰地用袖角抹一下。但见白公子一动,她又吓一跳,连着头上的红盖头都被抖落到地上去。小小的红鞋子踩在小小的金线鸳鸯上,随着罗笙的不安,留下几处明显的踩踏痕迹。
白公子来到桌前坐下,透过烛光去看她。罗笙浑身鸡皮疙瘩的,暗道:这不过是个疯子,或许是疯得完完整整的,连我在干啥都不晓得呢!这么一想,即庆幸又难堪,连笑也挤不出来。门外静悄悄的,怕是没人敢来招惹这瘟神的洞房花烛夜。罗笙定下心神,抬手给白公子斟了酒,催促他:“喝了罢、交杯酒。”才说完,果见白公子乖乖把酒喝了。
真是傻得可以了。罗笙想。
两人对视而坐,罗笙死死盯着白公子,着急着药怎么不见效。而白公子也看着她,从嘴角上的痣到心急如焚地扣在一处的十指,顺着喜服的裙摆往下,就是孤零零躺在地上无人问津的红盖头。
忽而,白公子说:“去歇息罢。”罗笙蹦起来,脸都青了。却见白公子衣裳也没解开,径自往床上一躺,当真的睡去了。剩下罗笙在原地煎熬,无比煎熬。
红烛又烧了一节,罗笙不敢上去,就轻声唤了唤,没得回应。她思索一下,吹灭了红烛。
房里依旧静得很,院子外头似乎也散了喜宴,喧闹声响早就散得七七八八。罗笙忍耐许久,等月上中天了,才摸出房去。熬了这么一夜,她脚步轻而匆忙,连门也忘记带上,循着收买过的下人指点的路子溜之大吉了。
过了片刻,床上的人翻了翻身,吐出一口酒。
窗户关得严实,只有门口处漏了几许月色入内。白公子睁着眼看着那一射月光,许久没有动静。待他终于爬起身来,慢慢腾腾地下床捡起地上的红盖头,蹭去上头的灰尘,将它放到枕边来。他侧过身枕在红盖头旁边,摸了摸上头鸳鸯戏水的凹凸绣面,也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弯了嘴角,沉沉睡过去。
第31章 清晨(上)
怕是白公子自个也料想不到,当先生的好处还没得几分,次日便后悔了。
天还没亮,李云便醒了,摸着黑七手八脚穿衣裳。他动静其实不大,身后的白公子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忽而伸手拉了拉李云腰带的一头。李云见他醒了,低声哄几句让他继续睡,顺手拉好被子,就出门了。
大冷天的,整个白府都静悄悄。李云点了灯笼循着后门离府,那点火光晕散在冷冷的后巷中,照得他整个人格外瘦小。他走得有些急,都小跑起来了,脚步声清晰地敲打在路上,甚为响亮。待到了秦宅,李云冻得鼻头通红,脸上火辣辣地刺痛,整个人却是暖和极了。
此时镇子里赶早市的都已经开始忙活,秦大夫也起得早,出来倒药渣时差些撞上门口的李云,尚留那点睡意惺忪顿时吓没了。
“你小子干啥来了?”
“给您打打下手来的。”李云边说,边接过他手上一簸箕的药渣子出门埋了,又溜进去屋里,挽起袖子把散在边上的木柴拢起来。
李云干活从不含糊,不一会儿便堆好柴火,随手拿起灰扒子去清理几处药炉子下的灰碳。不一会儿有瞧病的进门来,还以为秦大夫收了个勤快的小弟子。秦大夫哼一声,没接这话,转头却朝李云喊:“云小子过来!”竟是吩咐李云给他搬那些木柜子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开始亮起来,街上的喧嚣逐渐响起。李云赶紧把手上的活儿弄好,跟秦大夫说要走了。秦大夫拉下老脸,瞧了他片刻才挥手让他走。
秦宅毕竟离得远,待他跑回府上时,天色已经大亮,齐帘守在院子门外,正咬着牙等着他回来算账。
其实怪不得她来气。这鬼天气本来就冷得入心入骨,恨不得掏一把火塞肚子,好容易起了床去伺候白家小祖宗,愣是让荷塘外站着的白影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定眼一看,不就白公子那小祖宗么!这天都没亮就守在荷塘边上,跟望夫石似的,闹啥呢!一问才知道,李云出门去了。齐帘没问出李云跑哪儿去了,劝了几下没能将人劝回房去,又不敢跟白公子较真,只能一起挨着冻等人。等来等去,这天都亮了,李云还是没见影,急得她都守到院子外头去了!
好容易见着李云兴冲冲从廊子上跑来,脸上红扑扑的,都带上喘了。齐帘拦住他,责问他跑哪儿去了,刚问完就隐约嗅到一点药材味儿。李云支支吾吾,也没说去哪儿,生怕齐帘训他,改口就说:“少爷可醒了?我伺候少爷洗漱去。”当即脚下抹油溜进院子去,留着齐帘气得直跺脚。
清晨(下)
虽说齐帘恨不得生吞了李云,但白公子倒不怎在意,甚至没过问李云一句。直到第二日清晨,李云又挣扎着爬起床。探着脚摸不到鞋子,不小心光着脚丫踩在地面上,冻得李云浑身汗毛立马竖起来,缩脚时又碰上了床边儿,痛得眼泪差些要掉下来。
忽而身后被窝动了动,李云回头对上白公子眯着的眸子,便又跟昨日般轻声哄说:“我起夜,你睡呗。”说罢就跳着脚起来穿衣。
脚上估计撞得有些厉害,走一步疼一步,连带出门也迟了许多。李云着着急急点着灯笼去开后门,让侯在门外的白公子给吓一跳,灯笼啪嗒一下掉到地上,烧起来了。
白公子站在门外不远处,穿得整整齐齐的,就是发髻随意绑着,显得有些颓靡。但见他在灯火中笑,一时间好看极了。
他说:“你顾着脚上,甭使劲了。”
李云心头跳得有些快,却半带埋怨道:“你弄得我灯笼没了。”
“不用点灯笼。我脚程快,捎你一程。”白公子说着,蹲下身把李云背起来了。“你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到了。”
李云闭着眼抱着他的脖子,感觉四周在晃着,跟坐着摇椅一般晃晃荡荡的,却永远摔不着。冷月已经西斜,李云微微睁开眼,看着身下飞逝的屋檐连片堆叠在清晨淡淡的雾气中,好像鱼鳞一般。他合上眼,把身下的人搂紧一些,便听白公子道:“不怕。”
我没怕。李云想,牙关还是抖着,没能把话说出来。
白公子知道他惧高的毛病,便跳回地面上,改为疾跑了。飞檐走壁还能借力,可地上跑全靠两条腿,真够累人的。待他俩到了秦宅时,白公子脸上一片潮红,呼吸都不稳。
秦大夫见他俩一起来的,老脸的褶子皱得比门板还要厚。
“伤着脚了。”白公子道。
一句话去头去尾,但秦大夫还是听明白了,粗粗哼一声才放他俩进门来。
李云的脚伤得重,按秦大夫的话便是差些伤了骨头,最好不要施力久站。于是乎李云脚上上了药就被塞在小凳子上,使着切药刀一片片地切药材,剩下的粗活重活便落到白公子头上。
秦大夫在一旁称着药,眼睛时不时扫向外头的白公子,嘴上却问着李云话。大多是问李云喝药和身子情况,说着说着竟问起他葵水与房事来。李云涨红脸答得乱七八糟,秦大夫受不了,只问是与不是,净让李云点头摇头。
最后秦大夫问道:“你可还想怀个娃儿呀?”
李云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秦大夫许久。在此间他甚至不曾多加思索,只是听了这句话,忽而记起了老家的父母兄弟来,然后是河边的老柿树,兜兜转转又回到白公子这么个人身上。
“嗯。”李云说,“想。”
享福
后来秦大夫对这两人天天大清早出现在家门前已是司空见惯。来来回回间,便越发熟络起来,晓得白公子在教李云认字后,秦大夫也不再给脸色白公子看了。临近年关,李云甚至给秦大夫写了一副对联,小童学字般歪歪斜斜的行书能看出十足的认真劲儿,秦大夫十分稀罕,笑道今年便挂这幅春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