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灵忍不住将两人各自仔细端详了一遍,这位宋师兄她印象不深,只记得似乎见过几次,但俱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仔细再看,只见他身量上比谢敛要更高大一些,骨骼轮廓也更明显,大概时常皱眉,因而不笑的时候神情显得阴郁,是难以亲近的长相。
她霍家堡第一次见谢敛时,觉得这人少年持重、严肃端方,到了这山上之后才发现,谢敛这般在他一群师兄弟中竟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平易近人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场上站着的人往下面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玄宗这儿的时候,似乎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就这一眼,已引起了台下小声的议论,纷纷猜测谢师兄刚刚在看什么,台上宋子阳却皱起了眉:“你不该分心。”他显然极为看重这场比试,从站姿上都显得紧绷一些。
谢敛却难得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宽慰他放松还是替自己辩解:“比试还未开始。”
二人相对而立,全身剑气一收一放,一静一动,比试还未开始,场上的气氛已经叫人窒息。
有弟子上前来宣读了一串冗长的规则,安知灵疑心此时压根没有人在听。好在那弟子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头也不抬一口气将规则读了便快步走下台去,这一回台上就当真只剩这两人了。
比试一开始,宋子阳先飞身上前,一剑如携凌云之势,直朝着谢敛刺去。谢敛闪身避过,这比试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起手二十招,招招都是宋子阳主攻,谢敛闪避,两人身法之快,几乎叫人眼花缭乱。台下一众弟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咦?”冯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这两人好奇怪。”
“怎么奇怪?”
“谢师兄学四时剑,他的剑是在流火一式。流火之剑,剑气初出势不可挡,剑气散尽余威犹存,此招在放不在收,在动不在静。而凌霜剑正好相反,凌霜过处万物生寒,剑招在静不在动,在收不在放。但如今你看他们两个,岂不是正好反了过来?”
安知灵听她说完,再看场上发现果然如此。宋子阳剑气凛然,招招式式都是大开大合,剑招当中只有去势没有收势;反观谢敛,左挡右闪,剑招极为克制,除了偶然间瞅准了几个空隙还击之外,几乎全在防御。
冯兰看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来,尤其是剑宗弟子更在底下小声议论,显然也看不懂如今场上的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满心疑虑,殿下各宗长老也不免皱眉。时浵长老皱眉道:“无咎为何只一味躲避还不还击?”
“他并非不想还击。”三清捋了捋胡须肃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是无法还击。
“什么?”时浵微微诧异,再看场上果然直到现在,都是宋子阳主动占了先机,剑势上气焰更长,“他或许是想先将对手消耗一番。”
三山却摇头:“他俩切磋不下百次,无咎擅快攻,子阳擅久防,这样下去陷入苦战的只会是他,无咎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场上二人转眼过了百招,宋子阳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倒还有几分愈战愈勇的气势。机枢宗的陶玉山也在一旁,点了点头:“子阳今日确实不同往常,若这场能胜,倒也不枉他平日的勤学苦练。”
三清看着场上却微微皱眉:“师弟,子阳近日习武可是你在教导?”
三山看着弟子的表现正高兴,忽然听得他这样问也是一愣:“子阳练剑素来勤奋,只须我每月指点一次,回去便会自己琢磨。师兄怎么忽然这样问?”
三清摇摇头:“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
三山不以为然:“他此前剑招始终缺一份凌厉,发挥不出凌霜剑的精髓,无咎的流火正好克他。现如今似乎内力大有提升,反过来又正好克了无咎。我看多半是他求胜心切,今日才能有这样的发挥。”
二人身旁奉茶的小弟子默默听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如此说来,谢师兄这场要输?”
三清默然道:“若他不想些法子,再过五十招,胜负可分。”
话虽这样说,但人人都知道,在这比武场上,一招一式都不过瞬息,何况学武本就是日积月累的本事,难道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凭空变出一个新的招式不成?
场上宋子阳一招刺向谢敛右手,谢敛挥剑格挡,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宋子阳沉着眸子,眼中微带血丝,冷声道:“你输了,谢师弟。”他语气间微有快意,手上剑招不停,难得这种时候竟还能做到稳扎稳打,丝毫不敢放松。
两柄长剑交错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谢敛眸光一闪,这一回竟又轻笑了起来:“比试还未结束。”
负隅顽抗。
宋子阳心中冷哼一声,内力暴涨,手中紧握地长剑用力下压。若按着谢敛往日的剑风,必然长剑格挡,与他内力相撞。此后二人必会被迫各退两步,就趁着这个空档,他可击对方太乙,此招不中,谢敛抬手必是一招掬星,再接流火,正好能叫他抓住一个破绽……
他与谢敛对招已有上百次,他在脑海中想象与他拆招的场景也有无数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熟悉谢敛的剑风,每一招他会怎么出,剑势落在何处,又该如何拆招。每一次的想象里,他都会在两百招后慢上一个弹指,只这一个弹指,他勤学苦练了多少个春秋,但每一次当他感觉自己已经迎头赶上时,对方却总能又在那一个弹指之后,再比他快上一个弹指。
但如今不一样了,经冬复历春,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想到这里,宋子阳目光一沉,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手中之剑劈下!但意外的是,预料中手底抵抗的力量却并未传来。
谢敛的剑随着他这一招劈下,顺着他的力道跟着压了下去,如在水波上划开一道弧线优美的细痕,叫这雷霆一招在半空中就消弭了剑势。
宋子阳微微错愕,这一招虽出乎他的意料,但不容多想便又立即攻了上去。谢敛依然在退,但退中有什么似乎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是怎么了?”人群又一次议论纷纷。
冯兰望着高台上的两人,惊异道:“谢师兄的剑势变了?!”
安知灵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场上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哪儿变了?”
“我不知道……”冯兰皱着眉,死盯着场上一来一回的两人,“但很熟悉,我必定见过的……到底是哪儿哪?”
“是凝霜!”
忽然场下有个剑宗弟子大叫起来,他话音未落,场下又是一惊,议论声几乎已经要盖过场上长剑相击的声响了。
“不错,是凝霜!”冯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场上的人,“难怪这么熟悉,竟是凝霜,谢师兄什么时候悟得了凝霜?”
这是安知灵第二次看谢敛用“凝霜”,却是九宗众人第一次看他使出“凝霜”。
安知灵不耻下问:“他之前不会这招?”
这问题无论问给哪个剑宗弟子,都会收到一声鄙夷,但好在冯兰是个性情温和的玄宗弟子,而且尚在震惊当中,因此对她这常识性的问题并没有给予嘲笑性的礼遇,而是认真解释道:“四时剑一共八式,不同的人落点不同,四时剑发挥出来的功效也会截然不同。比如三清掌门他的四时剑在于寒雪,而谢师兄他的四时剑却在流火。那就说明,三清掌门之剑以柔中带刚为主,而谢师兄以刚中带柔为主。寻常人能走一派已是了不起,谢师兄如今竟然已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风交换自如,当真是……当真是……”
“了不起。”安知灵看她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适时替她将话补上。
“不错,当真是了不起!”冯兰欣然道。
谢敛何时悟得的凝霜,其他人不知道,安知灵却是知道的。不知为何,眼见着在场众人这副兴奋崇拜的神情,她忽然间竟也有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殿下三清也感慨道:“好,孺子可教!”
“他是何时悟得的凝霜?”三山神色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无咎在剑道之中的天资,确实是这山上的头一份。”
三清这回却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自谢敛剑势变后,场上局势已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随着他步步出乎意料的剑招,宋子阳心中大乱,原先毫无停滞的剑招也随即开始失去了节奏。到第三百二十招时,宋子阳一剑劈下,谢敛长剑却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宋子阳眼前一轮银光闪过,还不待他定神看个仔细,长剑已经回到对方手中,他心中大惊,脚下踏了个空,身形一顿。若是江湖厮杀,这破绽已足够要了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