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源望着那碗药汁若有所思。这药时日已经长了,早已经干了大半,底下的药渣刚刚倒出来,沾在杯壁上,留下一点淡青色的痕迹。他伸出指头捻了一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忽然急声道:“立刻去将堡里的袁大夫请来,再通知大小姐他们过来。”
谢敛一手推开药室房门的时候,脸色也是少有的难看:“外头的传言可是真的?”
案前的人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活,却是头也未抬:“什么传言?”
“霍思远的药里出现了百草散?”
岑源手上动作一顿,未直接回答,转而招呼他走近些:“你过来。”
他站在药室柜前的一张桌案前,桌案上摆着一桌子的零散药材,满屋子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岑源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在眼前摆了一张纸片,上头盛了些细碎的碎末,也看不出是什么。
他手上拿着一支银色小勺,上头放了些细末,在烛火上烤。过了没一会儿,勺子上的粉末渐渐在火上焦灼着变得焦黑,空气里升起了一缕白烟。
“你闻见什么味道没有?”岑源问他。
“一点雨后的青草味。”谢敛不确定道。他说完,见岑源面凝重,不由又追问了一次:“这是什么?”
“是霍公子屋里那碗药。”岑源叹了口气。
“百草散是青色粉末,入水即溶,极难分辨也难提防,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这毒有个特性,用火焚烧之后会散发出雨后的青草味。”
谢敛闻言,心中一沉:“霍思远的药里当真被人下了百草散?”
“只能说那药里确确实实被人下了百草散。”
谢敛拧着眉头:“什么意思?”
岑源解释道:“仵作验了霍思远的尸体,他死前并未中百草散之毒。”
谢敛沉吟一阵:“他发现有人在他药里下毒?”
“不知道。”岑源摇摇头,“或许他发现了,所以他将药都倒在了花瓶里。”
他接着又说:“但这也说不通。若他发现了,为什么宁愿将药倒了也不肯声张?他停了药,与服毒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敛道:“……他或许是为了保护什么人。”
“能是谁哪?”岑源苦笑道,“霍芷吗?”但这堡里最不可能在霍思远药里下毒的人,也是霍芷。
二人双双沉默了下来,霍思远已经死了,岑源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这个答案他们或许再也无法得知。
“第二次。”谢敛轻声道。第二次,出现了百草散,却没有人是因为百草散而死。
药室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谢敛换了一个话题:“霍英如今如何了?”
自打霍思远死后,他就再没见过霍英。这桩事情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加快了霍家内部的崩溃,金蟾教自然是最有可能的敌人,若是金蟾教,他们已肃清了最有权势的那一群霍家人,也已杀害了霍家下一任的堡主,这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在猫在戏弄老鼠,无疑霍英此时就是那只老鼠。
“我也没有见过他。”岑源露出一丝无奈,霍思远的死,他的嫌疑本也很大,毕竟他负责了这段时间霍思远的药方,但因为药材的煎补都又专人打理,丝毫没有经过他之手,才算洗清了嫌疑。
“听说他如今一病不起,这堡里现在也只有罗夫人和霍小姐二人能在他跟前服侍。”
这倒有些意外。
“那位罗夫人之前好像正准备去寺里小住。”
“是吗?”岑源苦笑道,“那如今怕是不可能了。霍英这两天遣散了跟前所有服侍的下人,汤药只经手她们二人。”
谢敛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煎药,一个试药。”
“荒唐。”谢敛眸色微沉。
这乍看是对二人的信任,但其实是要她二人彼此牵制,最信任之人同时也是最小心提防之人。到了这个地步,夫妻父女已无任何颜面可言,放到台面上的就是冷冰冰地戒备和互相猜疑。
岑源倒像是早已见惯了这场面:“生死面前,血缘亲情、仁义道德总是不堪一击。这当中必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谢敛低声道:“我们不知道的也太多了。”
他伸手拾起桌上的药材,一边理着思绪:订婚宴上的百草散是谁下的?是什么人要霍俊茂那几个人的性命?吴灿华半夜上山去挖霍俊茂的尸体或许是想确认他们是否当真中了百草散,那若是这样的话,订婚宴上的百草散就与金蟾教无关。
吴灿华为什么会单枪匹马潜入霍家堡?这城里到底还有没有金蟾教的人?武遗书是不是当真已经到了衡州城?
霍思远的药里为什么会有百草散?百草散二十年前就已经从江湖上绝迹,如今的百草散到底从而何来?
……
这当中种种谜团如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对了,”岑源忽然道,“霍思远屋里的丫鬟让我将这几本棋谱转交给你。”他从一旁的药柜里翻出几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他。
谢敛一愣,接过自后,神色方才有些复杂。霍芷大婚前夜,霍思远确实提起过这件事,自己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他却替自己记着。
“记得来拿,省的忘了……”字字句句,像安排身后的嘱托,这人心思细的犹如秋毫,小到两本棋谱也要安排好去处。
谢敛忽然轻叹了口气,与身旁的人说道:“回去之前,我有个地方,无论如何想要师兄与我一同去看看。”
第14章 十四
明月东升,堡内梆子刚刚敲过三更。近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似乎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早早地便睡下,连守夜的护卫都比往常要松懈一些。
越靠近后山人迹越少,山林在黑夜中如同一只蛰伏的兽,温顺地坐守一方。而此时一片漆黑的山道上隐隐有几点火光,在树林中穿梭而过,偶尔惊起林间栖息着的飞鸟,扑棱棱地发出一阵声响,在夜空中回荡。
“往前走,到前边那棵老樟树后,再往左拐。”
安知灵缩在前边领路的男人身后,蹑手蹑脚地在后边轻声指路。谢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艰难地拨开前边低垂下来挡路的树枝,低头看了眼身后的人紧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到底没伸手给拂开了。
岑源跟在最后头,轻声开口问:“你怕什么?”
安知灵便小声道:“这儿可是坟地。”
岑源笑了笑:“可你整日就住在坟地旁。”
安知灵耐心地纠正他:“我住在山脚下,只是山上恰好是一处坟地。”
“我听说你那天独自提着灯笼上山,叫吴灿华打晕了过去?”
安知灵有些尴尬:“那不一样。”
谢敛淡淡道:“有什么不一样?”
安知灵振振有词:“那一回,我是职责在身,义不容辞,怕得是人;但这一次,名不正言不顺,怕得是鬼。”
谢敛冷笑:“你连人都不怕,还怕什么鬼。”
仨人七拐八弯的在山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到了一处小土包旁。土包上立着碑,上头刻得正是“霍芳华”的名字。
“你们可得想清楚。”安知灵忍不住又劝了劝,眼珠子一转义正言辞道,“不说这事会不会让大小姐知道,这么惊扰地下的人总是不好。”
便是岑源也有几分不确定:“你当真要挖?”
谢敛提着灯笼走近了些:“你看这坟包。”
二人闻言也跟着凑近了些,但显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来,又双双转头去望着他。谢敛捻了一把上头的黄土:“这土未免太干净了一些。”
岑源道:“霍小姐每月十五上山拜祭,此处比别处清扫得整洁一些也算理所应当。”
谢敛却摇头:“再怎么清扫,坟上的杂草也是除不尽的,何况这已经是二十年的老坟了。但你看这坟头的草,可有五寸长?”
安知灵凑近了一看,发现坟上确实如同刚翻新过一般:“咦,你说得是。”
“你的意思是这坟有人动过?”岑源皱眉。
谢敛淡淡道:“有没有人动过,挖开来看看就知道了。”岑源终于不再犹豫,扎紧了袖口道:“好。”
安知灵见他们心意已决,没了法子,也只好将草堆里白天偷偷藏进去的工具翻了出来,递给他们。
谢敛接过的时候,忽然问她:“你之前说你能看见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