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儿不疼,哥哥带你出去。”树下的男人抱着怀里的,他大概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又跌倒在了凤凰树旁。
树梢上簌簌落下一地残花如同怀中的人流失的生气。女子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树荫掩映下漏出的那方天地,动了动嘴唇,却已是连痛呼声都微弱下去了。卢康德紧抱着她,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才听清她在说什么。她喃喃地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出去……我恨死这个地方了……”
风中传来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黑衣青年站在院中的老树下,看安知灵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洗尘石,弯腰在沉睡的老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坐在木椅上的老人仰着头,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等她直起身,走到一旁,谢敛才开口问道:“你在酒里下了药,怎么知道我喝了没事?”
安知灵拿起桌上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转了一圈,过了片刻才回答道:“那酒是从这棵树下挖出来的,应当是丽妃的女儿红。”
丽妃入宫,未在家中成礼,这坛出嫁时要挖出来喝的女儿红,到底没有派上用场。这是丽妃自己的梦,旁人自然难以入她梦中。
二人相对而立,沉默片刻。香炉里的香终于燃尽了,安知灵取出洗尘石又在卢康德耳边轻轻摇了摇,低声道:“卢大人,幻境已散,梦该醒了。”
她一开口,如同佛铃清音,霎时间点破了眼前迷境。卢康德愣愣地看着她手腕上系着的金色香囊小球,那里头蓝光一闪即灭,转瞬眼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
玉碎阁还是哪一栋破旧的玉碎阁,凤凰树也还是那一棵光秃秃的凤凰树。
树下有人提着灯笼,走到了他跟前,弯下腰递了一块手帕给他。卢康德老泪纵横地抬起头时,恍惚看见了那个凤凰树上笑容明艳的女子,不由一把攥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我看见了凰儿……”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喃喃道。
“那并非卢小姐。”安知灵伸手将他扶起来,“卢小姐已入轮回去了。”
“入轮回去了?”他不可置信地重复道,随即又摇摇头,“不,不会的,她怎么会入轮回去,她还在这儿……”
“在这儿的不是她。”安知灵伸手指给他看,轻声道,“在这儿的,是这棵凤凰树。”
老人听到这话茫茫然地抬起头,夜里高大的凤凰树伸展着枝干,像是在这院中静静守候着什么。
安知灵道:“卢小姐过世后,您是不是将她的簪子埋在了这棵凤凰树下?”
卢康德一顿,反应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她:“你是说——之前的事情,都是这棵树……”
安知灵望着身旁的凤凰树缓缓道:“万物有灵,赤珠也非凡物,金簪是卢小姐生前的贴身之物。簪子埋在树下,天长日久,这棵凤凰花树便生了一点精怪之气。这树就在玉碎阁旁,离得极近,先前许多人来府上,恐怕先入为主,一心以为是玉碎阁有什么作祟,却忽视了楼旁这棵树。”
她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此树生出的这点微末灵气倒也不会伤人,留着也无妨。”
身旁的人却恍若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树,过了半晌才哑着喉咙问道:“你刚才说——她已入轮回去了?”
安知灵微微一笑:“丽妃薨于宫中,芳魂便是当真还留存于世,也不应当在国公府,卢大人多虑了。”
卢康德扶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过了片刻才喃喃道:“你说的是。”说完,他又问:“你说这树不会伤人?”
“大人不妨仔细想想此前府内是否当真出过什么伤人的事情?”
卢康德未作声,他仰头望着这棵树,过了许久才低声道:“这树是我从南边带回来送给凰儿的,她生前很喜欢。自她死后,这棵树再也没有开过花。万物有灵,人竟还不如一棵树有情。”
安知灵知道他这话不是在说给自己听,于是在旁默不作声。他久久望着那树,像在同什么做一次诀别。接着卢康德从桌上拿起了剩下的酒泼在树上,将酒坛子随手扔在了地上后,从她手上接过了灯笼,缓步走到了凤凰树前,将手中纸糊的灯笼放到了树上。
火舌舔破了灯罩子,很快攀上了树干,转眼间整棵树便叫火烧了起来。树干在火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夜中的悲鸣。火光里,安知灵忽然听他低声问:“她走时还是恨我吧……”
安知灵没有作声,她站在一旁看着火光冲天,终于惊动了院子外的人。卢玉轩和卢玉彬带人冲了进来,看着站在树旁的背影,又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小楼高的凤凰树终于在火光中轰然倒塌,这一晚,英国公府中的火光惊动了邻近数十户的百姓,人们探头张望想要知道这高门大院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直到第二天天亮,府中的下人才终于浇灭了玉碎阁的这场大火。凤凰树已被烧成了灰烬,树旁的小楼也烧焦了一半,二楼的房梁倒了,只余下一楼的屋子还在。
英国公昨晚像是经历了什么大喜大悲,那火舌将凤凰树烧成一片灰烬时,他终于坚持不住,又呕出一口血来,再坚持不住,昏迷了过去。
下人急匆匆地将他送回房里,连夜请了大夫上门。第二天清早,一辆马车静悄悄地驶进巷口在杏林堂前停了下来。
纪景同打开门时,一身黛青色衫子的女子已站在了医馆外,听见动静她转过身,同开门的人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纪姑娘哪?”
纪景同打量了她一眼,见眼下有淡淡青黑,显然是昨晚不曾好睡,才开口道:“昨晚跟其他几位一起被请到英国公府看诊,这才刚睡下。”
安知灵问:“卢大人怎么样了?”
纪景同似笑非笑道:“昨晚因祸得福,终于将胸中的淤血吐干净了,再稍作调养便能恢复。”
“如此便好。”她点点头,抬起手将一个空药瓶递给他,“烦你等纪姑娘醒了告诉她一声,我的冰肌膏用完了,还请她再为我配一副。”
“好说。”
二人只站在门外简单交谈几句,纪景同目送她重新上了马车,等车拐了个弯出了巷口,才打开药瓶看了一眼。
那洗干净了的瓷瓶里头,一颗赤红色的小珠碰着瓷壁轻轻滚了一圈。
第126章 棠棣之华二十五
初七早上天气晴朗,今日大慈恩寺宏德法师讲法,吸引了不少人涌到晋昌坊内。但是到了近午时分,忽然阴沉下来,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雨。沿街的茶楼酒肆一时挤进许多路人躲雨,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渐渐晴了。
待茶楼中躲雨的人群渐散,小二收拾了一楼客堂中随地散落的瓜子果壳,才看见一楼临窗的雅座上还坐着一位身穿妃色长裙的姑娘。她容貌出众,气质高雅,桌边放着几卷字画,叫人不免猜测是哪家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独自坐在这茶楼里。
又这么过了一会儿功夫,外头乌云散尽,临窗的女子终于动了动。小二忙上前招呼,见她从袖里取出几文茶钱放在桌上,又抱了桌上的字画,对小二问道:“今日的法会通常要到什么时候?”
小二应道:“多半要到下午。”
她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了声谢,便起身朝外头走。这时茶楼外正有位客人收伞进门,来人穿着一身牙白色的常服,身材高大,五官立体,神情冷峻,像是赶了许久的路,风尘仆仆,以至脸色也不太好,略带病容。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正要出门去的女子目光不知怎么的落在他身上不觉多看了两眼。谁知进门的男人收了伞,也正抬头,目光相对的时候她愣了愣神,过了片刻才觉察失礼,正想回避,却突然听男子声音低沉地开口问道:“姑娘知道这城里可有家叫做杏林堂的医馆?”
“杏林堂?”她脚步不由停了下来,复又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遍,终于察觉自己为何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的原因来——对面的人生得眼熟,但一时又实在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她定一定神:“我只知东市那儿确有一家医馆叫杏林堂,这儿附近可有同名的我却不知。”
她说完,对面的人神色松了松:“那便是了,我初来长安恐怕走错了地方。不知姑娘可方便替我指一回路?”
妃色长裙的女子婉拒道:“我并非一人出行,兄嫂正在大慈恩寺等我,恐不方便替公子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