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安妮作为一个局外人,却看得非常清楚。
太夫人郭氏,表面上,对秦猛各种嘘寒问暖,那关切的程度,仿佛秦猛是她最心爱、最依仗的儿子。
事实上呢,在秦猛发迹以前,郭氏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四儿子。
也是,如果郭氏稍稍在意秦猛一点,她也不会轻易把他卖给人牙子。
当时郭氏签的可是死契啊,根据身契,秦猛的生死都捏在了主子手里,被活活打死,家人都不能说什么。
秦猛是命好,被素有善名的将军府买了去,还机缘巧合的遇到了大少爷。
这才非但没有被打、被磋磨,反而得到了日后的泼天富贵。
但,跟秦猛同期卖去做奴婢的人,早已死的死、伤的伤,能全须全尾活下来的人不足三分之一。
即便活了下来,也不过是人家主人可以随意打杀的奴婢,成了亲、生了孩子,也摆脱不了奴籍。
安妮可以断定,在郭氏卖掉秦猛的那一刻,她就彻底放弃这个儿子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秦猛自己没有察觉,但在他的记忆深处,还是有些许碎片。
比如,太祖起兵的时候,虽然打着“平叛”的旗号,但到底没有朝廷的旨意,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本质上跟其他的叛军没啥区别,都是趁乱,意图逐鹿中原的野心家。
百姓不明白这些,只知道柳将军也“反”了。
秦猛那时已经被放了身契,成为大少爷的亲兵。
而秦家人也早就找了来,不为别的,将军府仁善,对待下非但不会动辄打骂,还有月例、奖赏。
秦猛拿到第一份月例的时候,高兴坏了,直接托人把钱捎回了家。
他虽然被家人放弃,但孩子嘛,内心深处都是渴望家人、孺沐父母的,所以,有了钱,知道家里艰难的秦猛,自己一分不留,全都给了家里。
郭氏早已将秦猛丢到了脑后,不能怪她凉薄,实在是儿女太多,没了一个,她还有一群。
如果少一个就要伤心,她真的伤心不过来!
收到了银子,郭氏这才想起被自己亲手卖掉的便宜儿子。
好儿子啊,真有本事,关键是孝顺!
郭氏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却有着底层人特有的精明。
她连夜赶制了一身衣裳,然后让大儿子雇了马车,把她送去了府城。
在将军府的后门,郭氏一把抱住了闻讯赶来的秦猛。
嘴里哭着“我的儿”,郭氏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只把秦猛哭得心里酸酸的,却又有种莫名的熨帖。
原来,正如他自己想的那般,娘也是疼他的,卖他不过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活活饿死吧。
还有一点,事情怕对比啊。
秦猛虽然被郭氏卖断了生死,但好歹把他交给了正规人牙子。
而不是像隔壁村的几个穷苦人家,为了多得一点银钱,竟把自家好好的男娃儿卖给了行宫的太监。
子孙根都保不住了,就算将来富贵了,也是个废人。
跟这些人一比,秦猛觉得,自己幸福太多,至少他还是个完整的男人,以后也能娶妻生子。
从小被忽略的秦猛,本就渴望亲情,被郭氏那么一通哭,又拿到了生平第一套母亲专门做给他的衣服,秦猛瞬间忘掉了曾经对父母的埋怨,转而跟父母和解!
有了亲人,秦猛更加努力在大少爷身边表现。
他得到了大少爷的器重,月例、奖赏什么的更是承直线上涨。
这么说吧,靠着秦猛的月例,秦家人从小山村搬到了县城,不但置办了宅子,还买了好几间铺面收租。
几个儿子读书的读书,娶媳妇的娶媳妇,秦父和郭氏也过上了老爷太太的日子,一家人彻底改变了门庭。
只是,这种好日子,在将军府起兵的时候,受到了些许影响。
还是那句话,秦父、郭氏都不是什么有见识的人,听到坊间有人说柳将军“反”了,他们也就当了真。
造反?
老天爷,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郭氏很清楚,自家虽然不姓柳,也跟柳将军不是姻亲,但她的儿子秦猛却在柳大少爷身边当差啊。
万一……
郭氏不敢往下想,她有儿有女、孙子也有好几个,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万一受了秦猛的连累,一个都跑不掉啊。
郭氏跟秦父、几个儿子商量了一番,连夜跑回了山村老家。
回到老家后,郭氏断绝了跟秦猛的所有联系。
巧的是,那段时间,秦猛正好受了伤,大少爷知道他还跟家人有密切联系,就开恩许他回家养伤。
秦猛满怀期望的坐马车来到了县城的家,结果,迎接他的却是“铁将军把门”。
问了左右邻居,才知道秦家人早已搬回了老家。
秦猛也没有多想,就又坐马车赶去了那个记忆里的小山村。
郭氏见到他,全然没了往昔的嘘寒问暖、慈爱关切,她话语间,数次催促秦猛早些回去。
秦猛也是个神经粗的莽夫,或许也是不想把亲娘想得太坏,并没有察觉郭氏的异样,反而觉得亲娘说得有道理。
对啊,现在战事吃紧,大少爷身边更需要忠心的人护卫。
他的伤说重也不重,将养几日,也该尽快返回疆场了。
就这样,郭氏半哄半挤兑的把秦猛赶出了山村。
自此,郭氏就再也没有跟秦猛联系过,直到新朝建立,秦猛获封安国公,郭氏再三确定了消息,这才带着一大家子人,不远千里的赶赴京城投奔……
第1439章 我是开国土鳖(七)
“看来,这位郭氏太夫人,不是个简单的人啊。”
安妮翻看完那些记忆碎片,对太夫人有了初步的印象。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国、国公爷,太、太夫人请您过去,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还是刚才那个小厮,他苦哈哈的站在房门外,脸上顶着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儿,头发上还有一口痰。
他恶心的不行,可他不敢擦啊,那可是太夫人的“赏赐”。
他已经惹怒了太夫人一回,如果再有什么不恭敬的事儿,岂不是主动把把柄送到了人家跟前?
“知道了!”
安妮没好气的嚷了一句,“催、催、催,你特娘的就知道催!催死呢?!”
安妮跳下床,整理了一下衣裳,大阔步的出了书房,然后根据记忆里的路线,直接来到了整个国公府位置最好的院落。
福寿堂!
看着院门上的三个字,安妮眸光闪烁了一下,原主从小缺爱,所以格外看中亲情。
哪怕只是虚假的亲情,对他也是弥足珍贵。
对于郭氏这个能装会演的亲娘,原主更是发自内心的孝顺,否则也不会给亲娘的院落题这样一个名字。
福寿,有福又长寿,多好的寓意啊。
只是,安妮暗暗摇头,原主的一腔敬爱,注定得不到什么回报。
“表哥,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啊,姑姑都快急死了,您快点儿进去吧!”
刚进门,迎头就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只见她穿着一身锦衣华服,头上也是簪满珠翠,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依然掩盖不住那股子村气。
尤其是姑娘的皮肤有些黑,裸露出来的双手看着就很粗糙,显是经常干农活的模样。
最让安妮觉得别扭的,是姑娘那一口不伦不类的口音。
安妮知道,她应该是想极力学习官话,可学的时间太短,说话的时候,总忘不了家乡话。
半土话半官话的,听着就有些可笑。
当然了,安妮知道,不应该因为这种事儿而取笑别人,土什么的,不是罪过,但让安妮真正看不过眼的,还是姑娘自己对“家乡话”的嫌弃。
穷人乍富,姑娘自己才刚刚跳出了农门,就开始仰着脖子、装腔作势,那做派,着实让安妮不喜欢。
“咋了,娘急啥?是不是你们伺候的不尽心?惹到她老人家了?”
安妮一张嘴,就是土得掉渣的家乡话。
她也不是故意的,因为原主就是这样,他跟着大少爷学了多年官话,自然十分熟练。
但许是为了追求那份亲情,每每回到家,他还是喜欢用家乡话跟家人们交流。
听着熟悉的乡音,仿佛他还在那个穷困的小山村,日子虽然苦,可一家人都在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