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倒也可观。公众号,主要靠广告分成和读者打赏。广告分成月结,读者打赏周结。假期刚过,她的钱包里就多了一大笔“暖心费”。
有钱就有动力。
复查的结果却不太好,大概和之前的旧疾有关。再一次躺在手术床上,盛荷衣害怕极了。静脉扎上点滴,口鼻戴好面罩。麻醉师叫她“深呼吸”,感觉眩晕的时候“说一声”。
怎么还不晕呢,怎么还这么清醒?会不会是自己有问题?
盛荷衣紧张得很。
用力吸着气,很快,感觉麻麻的。她迫切道:“医生,有点晕了。”
麻醉师在一旁道:“哦,好。”说罢,又对做手术的医生讲:“两分钟以后开始。”
没有做梦,像睡了很沉很稳的一觉。意识恢复,是听到医生叫她的名字。
为了便于检查,盛荷衣穿了连衣裙。从手术床上坐起来,恍若隔世。坐着的时候感觉不到头晕,爬下床穿鞋,脑子里才“忽悠”一下,差点摔倒。
无痛是蛮好的,盛荷衣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感觉不到疼痛,心里却始终空落落。
明明孩子已经离开自己一周,可奇怪的是,直到走出清宫的房间,来到外面休息的地方,她才真切感受到,宝宝不在了。
休息室只有两张单人床,盛荷衣占了一张。另一张上面躺了一个中年女人,于盛荷衣之后被一个男人抱出来。
或许是人家的丈夫,盛荷衣想。
回想自己,在很多男人的怀里躺过,但一千个人,跟一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她只记得俞幼平的温暖。
怀上俞亭亭那天,或许是没睡醒,或许是脑子一抽。总之她想,不要白不要。
想了那么多年,惦记了那么多年。从前年纪小,有的事不能做。后来能做了,又找不见人了。
现在万事俱备,不要白不要。
不太好意思在休息室久待,也生怕过一会儿,会有一个男人扶着自己的老婆进来,因为没有空位而恶狠狠地把她赶走。
稍稍躺了十分钟,便起身离去。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
现在,她只是残絮、漂萍。
但正如之前一直自我催眠的那样——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飘零人。即便是此时,她也这样告诉自己。
不可以沉浸在负面的情绪里。
盛荷衣是成年人了,应该长大。盛荷衣应该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
***
手术后两周,饮食全由小黄照料。迟思不在家,盛荷衣本不想让小孩子为自己忙碌,但黄凛柔说自己难得做点“有贡献”的事。小女孩常年吃素,但为了照顾她,竟也忍着呕吐炖鸡汤了。几天后,还试着喝了一点。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黄凛柔吐舌道。
见小女孩天真可爱,盛荷衣心中一涩,继而开始泛酸。视线有点模糊,她笑笑忍住。
如果俞亭亭是个女孩,有一天,也会长到这么大吧。再往前追溯,却发现,自己的十七岁,已经很遥远了。
医院开的药汤很难喝,每次都让盛荷衣表情失控。这时候,黄凛柔就会从兜里摸出一块糖。“来,盛盛姐,张嘴,啊——”
苦中带甜。
在俞亭亭走后的一个月,农历十月初七,盛荷衣将那套《二十四史》搬到楼下去卖。黄凛柔告诉她,其实可以挂在旧书网上。但盛荷衣说,自己只是想趁此机会,晒晒太阳。
大部头,晦涩难懂,一卖就是三天。翻的人多,问的人少。
一本也没卖出去。
倒是有几个学生拍了下来,在朋友圈里帮她宣传。“观兰苑门口有个姐姐卖《二十四史》啊,看着挺精致的,谁想要快来收啊~(美女不卖/狗头)”
后来的买主,是一个年轻女孩。看着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出手也很阔绰,盛荷衣要三千六,对方竟然没讲价。
“我前男友可想要啦,”女孩道,“他以前说过,小时候最想要一套这个版本的书。”
盛荷衣没细听,只是顺口道:“哦。”
目光锁住那条收款通知,三千六。她想,两清了。
女孩道:“哎呀,我怎么带走呢?”
“这俩箱子送你。”盛荷衣指指身后的两个破旧行李箱。
“呃……行吧。”
“自己拿不动吧?我送送你。”盛荷衣道。收了人家那么多钱,别说送一段,就是送货上门,再一本一本摆到书架上,也是应该的。
打了辆车,地址还挺远,足足开了四十分钟。“厉害啊。”盛荷衣竖起大拇指。
进电梯,按楼层。电梯门关,电梯门开。
女孩拽着一个箱子去敲门。盛荷衣也把另一个行李箱拖了出来,由于太过久远,行李箱的轮子已经报废,拉杆也不太灵活。
开门的是俞幼平。看见盛荷衣,他明显一愣。
女孩这才爽朗地笑出来。“幼平,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啦?”
盛荷衣自觉多余,把箱子轻轻推到女孩身边,道:“走了啊。”说罢,转身就要走。
“诶?”女孩惊叫。盛荷衣顿觉有人把自己往回一拽,原来是那年轻女孩。“俞幼平,书我给你带来了,人我也给你带来了。”女孩道。“祝你们双栖双宿,我跟你呢,就再也不必见。”
盛荷衣没敢抬头,只是听见俞幼平轻笑了一声。
他一定是在笑那女孩可爱吧,盛荷衣想。思及此,她倒是为自己充当了一回炮灰而感到难过。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去,如同泥石流冲向山脚下不堪一击的民居。
仿佛在被鞭尸示众。
只听女孩继续道:“笑什么呀?俞幼平,不要以为我没了你就活不下去啦。你也不需要对我愧疚,我知道,你们男人总是有这种令人作呕的同情心和责任心。所以呢,什么道歉的话也不用跟我说,我不爱听。怎么说呢……虽然有点难受,但是你在我心里,起码还算是个有担当的好人吧。好在咱们谈得不久,我爱你还没那么深。老实讲,我是有点想翻脸的。可我现在,要把这股子愤怒收起来。你既然选择了她,那跟她在一起,就得一心一意。要做君子就做到底,别装到一半装不下去,让我笑话。要是哪天我听说你对她不好,那……俞幼平,到时候,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俞幼平正要说什么,盛荷衣趁空插话道:“我就是来送个书,你们有话就别带我了。打扰了打扰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拜拜。”
说完,顺着消防通道就跑了下去。
……
俞幼平家在十二楼,盛荷衣跑到三楼才想起来,为什么不在中途乘电梯呢?
——爱情确实使人头脑短路,智商变负。
或许是跑得太过激烈,小腹忽然开始疼。握着扶手向下走了两层,她想,如果走出消防通道,看到俞幼平在等自己,她就会重新爱上俞幼平。
快到一楼时,这希冀膨胀起来。但真正到了一楼,她又开始恐惧。
那只是故事里的情节罢了,现实中不会发生的。
故事里,男女主角面对重重险阻,总是坚定不移。故事里,女主角无论做过什么,都会得到救赎和爱。
可自己不是女主角。
自己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自己做过的坏事、蠢事。放在故事里,她永远只是要凄惨退场,或者被胡乱安排给其他人的配角。
自己的故事,写成书也不会有人喜欢看。
高开低走,虎头蛇尾,如此乏味。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俞幼平始终站在高处,而自己,不过是他少年时的一场噩梦罢了。
何须回望。
眼泪跌到水泥地上,溅出一朵深颜色的花。盛荷衣捂着肚子,弓着身体,坐在一楼的台阶上。
——好痛。
一点后续
2020年四月,黄凛柔劝明海辞掉快递员的工作,专心学画画。开班的是位老先生,年纪很大,但很有耐心。
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遗产,数目比较可观。如果不大手大脚,又无病无灾,那这个小女孩,可以自在很多年。
老先生说,明海画的鸟很眼熟,后来想起,这很像临城一所培训机构的Logo。那所培训学校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孙女开的,Logo也出自她手。
明海去临城看过一眼,正赶上孩子们下课。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问他,你找谁呀?明海摇摇头,说自己只是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