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下了空有议政虚权的頖宫祭酒,未曾想到反而擢升至握有实权的虎贲中郎将。
张永清立于一侧,悄悄攥紧了拳。
他出身没落士族,苦读数十载,辗转数个国家,期间受过无数白眼、讥讽、冷落,至淮安国子规阁崭露头角,才勉强在淮安国出仕。
几年来兢兢业业,罕见雪灾之时他曾数度衣不解带,甚至在数九寒天亲临灾区。自那时起,他便落下了冬日的咳疾。
可这位被称为“子珏”之人,九岁名动淮安国,甚至得淮安王垂青,数年来同进同出;十七岁诗文扬名,与当代雅士并称“淮安五贤”。
十七岁。
他想起自己十七岁时至鲁国求师,为人讥笑,甚至被他人以帚扫出门外,满街讥笑。
张永清的指甲几乎要深深剜痛自己。
“好了,此事无需再议,就按子珏说的办。”
凭什么,凭什么伍子珏可以不经疾苦,平步青云,甚至尚未弱冠就允许置喙朝政。
淮安王抬手,新任虎贲中郎将伍子珏熟稔搀起他的肘,扶他起身。
诸臣躬身,恭送二人。
“张丞相,这……”
“尚还可控。”张永清勉强说道。
然而事态很快就不可控起来。虎贲中郎将,只是个开始。
二十岁封定南将军,数度出征、数度凯旋;二十三岁卸兵权,官拜三公之首;二十五岁与淮安王著书立说,名动天下。
渐渐地,朝上诸多事宜,许多朝臣居然越过他这位百官之首,直接询问伍子珏的意见。更让他气恼的是,十之有九,伍子珏的看法均与淮安王一致,他忧国忧民的反对意见,反而被这对和鸣君臣衬得如跳梁小丑。
伍子珏的路,走得太顺了。
而这个人,上百双朝臣眼光盯着,居然真的挑不出一点错处来,直到一次出使楚国,他见到了前来告老还乡的楚国前任令尹,眉眼几乎与伍子珏一模一样。[3]
那时候,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开始明里暗里铺垫,抓住一切机会大肆向楚王渲染伍子珏何等天降奇才、深受百姓爱戴;另一方面向淮安王转述楚王嫉贤妒能,对伍子珏深感威胁,劝他不要太过偏宠。
他素来正直忠耿,又是两朝元老,楚王抑或是淮安王对他的信任,是他最好的武器。
一来二去,楚国来的斥政书信越来越多,而淮安国的复信则一封更比一封简短。
终于,《成珏》一出,楚王是可忍孰不可忍,张永清见时机成熟,一封密函揭露伍子珏身世机密,转而又告知淮安王楚国知晓了伍子珏的真实身份,意图暗杀。
两国之间一触即发。
伍子珏深觉有诈,反对出兵,而淮安王关心则乱,全然无法冷静。
那是唯一一次淮安王和伍子珏意见向左。
张永清有信心,淮安王不会听取不出兵的建议。楚王送来的文书早已被他动了手脚,声称此次定要取《成珏》中这位“成珏美玉”的项上人头。
果然,淮安王立即派人捆住了伍子珏,即刻送往偏远山斋之中。
此时张永清自表忠心,愿为国出征,而他拿到调兵虎符的当天,淮安国的行军布阵图和调兵虎符一道,送往了楚国大军营帐。
淮南富庶封国,自此无王。
“伍子珏!我杀了你!!”
第九次失败之后,张永清终于崩溃。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提着刀走下筵席,口中不住咆哮着,停在左首宾客身前,刀入、再出,骤然被穿胸之人还未来得及说出片语就倒在了桌上。
席间霎时大乱,所有宾客在不大的屋内仓皇逃窜,有些懦弱的甚至踩着自己的衣襟,摔在地上,又连滚带爬地藏到桌底。
尖叫逃窜声中,张永清提刀追赶,杀尽眼前所有能见之人,冷静下来时,他的脸上手上喷溅的全是鲜血,厅内尸陈遍野。
月下晚樱,伍舒扬静静倚在树上,把酒独酌,漠然看着这场闹剧。
雪白寒光一闪,张永清举着长刀站在树下,他满身鲜血,身后跟着同样满身污血的干枯尸群。
“伍子珏!”
“伍子珏——我、我杀了他们,现在,他们均为我号令!你还不来速速领死!”
张永清拿刀尖指着树上之人,开始不住狂笑。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当即喷出一大口鲜血,他艰难喘着气,一把抹开颌上腥红,眼里是无尽的怨恨邪气。
“你何处来的错觉。”
伍舒扬懒懒倚在枝上,身形慵懒又优美,他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连眼皮都没抬。
张永清一怔。
“拾掇干净点。”
树下站着的冤魂鬼怪齐刷刷掉头,死死盯着张永清。
张永清驱动这些鬼怪靠的是恨与仇怨,每杀一个人,肉眼可见他身上爆出巨大的血魄煞气,钻入眼前的死尸体内,而现在,伍舒扬游刃有余地驾驭万鬼,但当他们围拢之时,张永清没感受到丝毫邪煞之气。
就好像他们,是心甘情愿臣服。
张永清脸上的表情一怔,他几乎来不及反应,被他亲自手刃的尸群淹没。
……
已不记得是多少次。
张永清用刀撑地,勉强站稳。
武伐不成,他意图诛心。
“……伍子珏。你指挥万千阴兵之下荆楚,可曾想过其中有你的远戚恩故,或是有你父辈的同僚故友?”
伍舒扬不语。他坐在枝梢上,轻风拂过他的衣角。
张永清无比得意:“你顺流而上,直至楚国,第一役是不知亡国之恨的荆江画舫。可那画舫上被尸群啃噬而死的船工,你还识得?哦,不识得也实属正常,当年他冒死自令尹府中救出你时,你年方九岁,记忆模糊认不出也是常有的事。”[4]
酒盏落地,清酒溅洒一地。
“这你就受不了了?若我告诉你,淮安王亦在我的掌控之中,岂不是更让你崩溃?”
伍舒扬神色镇定,但张永清注意到,他落在袍上的指尖,轻轻蜷起。
张永清继续紧逼:“没错,他也在我所管控的世界之下。我将一份空间划为二十小份,再将这二十小份中的每一个都分割划分成二十份,如此一来,便有四百整重复空间,这个过程,即使只重复六次,也会有六千四百万个同样的重复空间——何况,我将这个过程重复了上百次。那么,你认为,在这些无穷尽的空间中寻找一个你,大约需要多长时间呢——”
他的喉咙忽然被人掐住,封住了此后讥讽的话语。
大雨滂沱,伍舒扬的身影藏在痛楚的雨中,只能看清他闪动的眼眸。
“你……”张永清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简青阳的……后半辈子,就在重复空间里过吧!”
他开始不住狂笑。
“你真没救。”伍舒扬的情绪罕见地波动起来,“我本打算饶你这次的。”
他的指节森白,所有的关节都因为用力屈曲起来。
张永清眼珠翻出,他下意识抓着伍舒扬的手臂,艰难呼吸着空气:“你……你就是掐死我!他也——!”
张永清的后半句完全被伍舒扬的力气淹没。
他掐着张永清脖子的手用力到极致,居然有些发抖。
大雨瓢泼。
这雨可真冷。
原来这一切都是张永清的阴谋,将他锁在时间轮回里,将青阳锁在重复空间中,让二人永不相见。
一股极残忍的恶意自他心中腾起,他的眼眸一点点变得深红,直至有如血月。
“你……你想干什么!”
张永清的瞳孔急剧缩小,他疯狂地撕抓着伍舒扬的腕甲,两脚在地上乱蹬,临死之前,他甚至出现了幻觉——
“这……怎么可能……”
落在伍舒扬身上的雨忽然停了,温暖的掌心贴上了他颤抖冰冷的肩膀。
伍舒扬一惊,肩膀不自觉绷紧。
“舒扬。我来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1]指挥尸群进攻楚国:104章《宝石与玫瑰》
[2]頖宫:诸侯国的官办大学
尚书博士、礼乐博士、易博士:各科老师
頖宫祭酒:大学校长
虎贲中郎将:诸侯国禁军称虎贲,虎贲中郎将是禁军头头,负责诸侯王贴身近卫工作。
[3]楚国令尹与伍舒扬身世,见78章《睡前故事》
[4]画舫:104章《宝石与玫瑰》
救出伍舒扬的家丁:78章《睡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