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舒扬的目光,落在他左臂上探出的缭绕云纹上。
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原来他们,从这么早就已经相遇,擦肩而过,兜兜转转这么久,才再次相知。[4]
“那之后,舅舅舅母就搬来了茶庄。那段时间,虽然过得不太开心,但好歹,家里是有人气儿的。很快地,舅舅一家相继病逝,之后是表舅一家、表姑舅一家……再远的,连我也叫不上来名字。我身边的人,似乎都走得很快很快,好像有人提着线操纵着,要他们非走不可一样——”
简明庶忽然停了停,他看向伍舒扬:“你是宿命论者么?”
夜风里的海潮声,澎湃又宁静,让人的心情安详又平和。
伍舒扬缓而长地吻了吻他的眉尖,这才郑重回答:“是。”
突如其来的亲昵,让简明庶有些懵懂。他显然没理解,为什么宿命论这个问题,需要亲吻他。
“——我也是。”他勉强将自己的心神稳住,继续说:
“甚至牛顿、爱因斯坦、狄拉克……即使他们终身都在参透世界法则,即使他们相信物质是客观存在的实体。我们总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迫行动,好像是出自于我们自己的自由意志,但实际上,包括我们自认为挑战自我的行动在内,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我是我命运的主人’这句话,是人类最大的错觉。”
“‘我的履历,是由我无法控制的种种力量决定的’。”
“是。”简明庶首肯。
伍舒扬真的十分合他心意。他引的这句话,主人正是爱因斯坦。
“扯远了。我继续讲。照顾我的几家亲戚接连发生意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来六安茶庄,也再也没有人愿意和我……”
他没说下去,伍舒扬猜想,那两个字可能是“接触”。
“他们说,我是灾星。”
伍舒扬轻轻地搂紧了些。
他的明庶还有这样苦闷的过去。看他在平都医院,一脸小太阳四处温暖他人的样子,他还以为,这些年,明庶过得很幸福、很开心。
简明庶垂下眼帘,星光给他的侧颜多添了一分哀愁。
“所以,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忽然消失,忽然离开,或者……忽然出什么意外……”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伍舒扬隐约察觉了之前明庶说他“不相信爱情”的答案,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爱情,而是亲情、友情、爱情等等一切的情感。
对他来说,亲人的不住逝去和意外、独自成长的经历、没有知心人的陪伴,才是生活中的常态。
明庶努力给予周围的人安定感,而他自己却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无人分担。
难怪他会用那套怪异的生物化学刺激来解释情感、说服自己,难怪当时他会那样的患得患失,不敢明言。
他没有安全感。
伍舒扬愈发体会到,明庶主动的那一吻,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有多么沉重的份量。
“不会。不会。不会。”
伍舒扬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的三个问题。
这个答案让氛围变得格外亲昵,明庶甚至难得展现出了略带些依恋的姿势。前两次,他的依恋姿态是由于昏迷,而这次,是由于心定。
遇见他真好。
简明庶讲述的语气也更加和缓:
“后来,我就遇见了鲲鹏——有时间带你认识,他是我的义父——这个人真的极其不靠谱,后来回想起来,在他手上,我能活这么大,简直是个奇迹。”
“你知道么,我去他那里的第一天,我说饿了,他居然折了一根桃木枝给我吃,我说这个人没法儿吃,他居然叹了口气,说‘你长大了,该学会成熟地啃桃木枝了’……”
简明庶停住了话头。他注意到,伍舒扬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他看起来有些难过,眸中只剩下些孤寂的弧光。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我……之前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以为,坦诚会比较好。”
伍舒扬把他揉进怀里,他声音带着好听的沙哑,像河塘边扰动的芦苇。
“你说,我愿意听。”
作者有话要说:[1] 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出自《淮南子·原道训》
[2]出自尼采的格言诗《向着新的海洋》
[3]Salute:意大利语“干杯”
[4]简明庶幼时家里变故,伍舒扬视角在第13章 《笑颜》
**明叔叔是真的温柔又善良,全院之光
明叔叔的土味情话:你好,你长得很像我爱的方程
感谢 某日。 灌溉的营养液,献上笑话一则:
猫撕裂了箱子,一脸咆哮:我活着出来了!!!吃屎吧薛定谔!!!!
第78章 睡前故事
简明庶摸不准他为何如此之大的触动, 他感受到对方的心音, 跳动的悠长又缓慢,一片安定。
“你别为我难过, 鲲鹏其实, 待我挺好的, 他就是和我一样,带娃头一遭,没什么经验。什么睡前故事啦、教习识字啦、一起春游啦,这些常规的父子体验,我都没有过。不过, 他会带着我飞上九天,带着我潜入水底, 带着我上山打猎, 带着我去冥府评理——有时候想想,这种体验,别人也体会不到, 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伍舒扬若有所思, 他没回应。
“实际上,以前我不是这个性格。你在听么?”
伍舒扬许久没说话,也许久没动, 简明庶确认了一句。
简明庶稍稍松开了他,看向他的眼睛。伍舒扬的眼神动容又认真,他在听,而且听得很仔细。
“我以前, 用个不好听的话说,就是孤僻自闭儿童。喏,就像你。”简明庶戳了戳他,“以前我总觉得,命运对我很差、很不公平。很小就夺走了我的父母,又挨个夺走了我的亲人,让我人生的始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有时候我也在想,凭什么——凭什么会是我遇上这些倒霉事情,而且一件接着一件,就像是逃不脱的命运。”
“后来嘛,跟着鲲鹏这个吊儿郎当的人长大,我反而渐渐变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外向。满了十八岁,去了英国读大学,在当地还加了皮划艇俱乐部,交了好多有意思的朋友——”
“难怪你的英文那么好。”伍舒扬柔声说。
“也没有。”
突如其来的夸耀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海风却扬了他的卷发,蹭上伍舒扬的脸颊。
“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的和佑。你别看他现在疯疯癫癫不着边际,动不动就吟诗。实际上,他和我一样,都是孤儿——不,他比我更难过。我在利物浦遇见他的时候,他身上一处好地方都没有,衣衫褴褛,饿得都快不成形状。家里人把他卖给洋人,一路上猪狗不如地漂来英国,又九死一生才逃离。你猜猜,吃这么大苦头,家里人把他卖了多少钱?”
“……一锭银子?”
从他的问句判断,应当卖的钱数很少,结合当时的货币制度,伍舒扬刻意往少的猜了些。
简明庶摇了摇头:“三枚铜板。甚至连银元都不是,只要三枚铜板。”
伍舒扬默然。
“舒扬,你说,人的命,怎么就这么贱。”
“我实在看不过去。我还觉得……”
他没说下去,答案伍舒扬也能猜到。他从和佑身上,看到了自己。
可惜在明庶小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像简明庶这样如三月春光般温暖的人收留他,耐心又细心地教导他。
他吻了吻对方的额角。
“我没事,这没啥。”简明庶反过来安抚他。
“后来,鲲鹏反对收养和佑,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就这么搬了出来。往后就是父母想不开的天申、被人当做实验玩具的青华、在精神病院相依为命的宝蒙英珠——对,她俩没有血缘关系的,只是单纯关系好——最后就是长乐。长乐是个医学生,他应该算是最幸福的一个,家庭完整,只是在医院实习的时候遇到了些意外,再也拿不起来手术刀……”
简明庶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
伍舒扬坐起身子,将香槟递给简明庶,让他缓缓情绪。
星光洒亮桃红色的起泡酒,晶莹剔透,和让人安宁的伍舒扬一样,莫名地让人心情变好、不再那么郁结。
明庶抿了一口,想起了二人的初遇。
“第一次遇见你,我还以为你和青华一样,也过得不太好,才会又沉静又自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