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来也奇怪,太子自小被揣测活不过几岁几岁,群臣们私底下也都各自择主,在太子前面的六个皇子里挑挑选选,跟上赌桌似的押这个那个,脸上风轻云淡,内心焦急万分,都等着随时开盘,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有的人告老还乡,有的人锒铛入狱,换了新的人来参赌,等了十几年,至今都没能等到开盘的一天,太子竟然活到十八岁。
现今再说太子活不过几岁,说了自己都难以相信。一些机灵的,都开始往东宫去了,见不到太子人,偶尔写封问候书信呈交詹事府代为传达,也是有的。
太子终归是太子,体弱但命硬。
而且太子常年卧病在床,却仍能叫人谈及色变,不敢轻易招惹他,除了他的生母皇后和她家的兵权,便是时不时从东宫抬出来的一具具死尸了。
据说太子缠绵病榻时日太久,心也跟着烂了,见不得别人比他康健,每天的消遣就是变着法折磨处死宫人宦官。曾有位詹事丞背地里写诗讽刺东宫血气重,不久就无声无息,没了,谁都知道去东宫闻到的铁锈腥甜味一定有他的一份。
嫁给这样一个阴毒的病秧子,对冷懿生来说可能是祸大于福。
罗老太爷负手,语重心长道:“她嫁过去要是只死她自己是无所谓,就怕她得罪了太子,以太子的心胸,兴许我们罗家也得跟着陪葬。”
罗兴一惊,罗恒却老神在在道:“这么说来,倒也未必,还有陛下在呢。如此,我倒是知道陛下为何会降旨到那丫头身上了。那丫头是孤儿,死在太子手里就跟死只猫一样。说不定,等她真的死了,陛下还要补偿她仅剩的亲人,就是我们,把她养大的外戚。”
罗韶在一旁听着长辈们的话,情绪并没有像他们那般舒缓开来。他的心仍揪在一起,窒闷如逢酷暑暴烈。在这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有多爱冷懿生,这爱无关她貌美,娶她有颜面,也无关她温驯,不怕她知晓自己的不堪,他爱她,没有一丝诡计,只是爱她。
她是冷懿生,是他的表妹,是从小喜欢跟着他,会对他真诚地绽放笑靥,要和他过一生的女子。如今,她就要嫁给别的男人,过往天真纯洁的情爱终如烟消云散。
小院里漫天大雪,都刮落到回廊里,小厮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在前面照路,六个婢女簇拥着冷懿生,裙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到了自己的小屋,冷懿生便打发她们走,可她们不能走,就都杵在门口。冷懿生只好让她们都去小厨房里待着,冷了在灶里起火便能暖和。
关上房门,屋里就剩她和素月两人,清静了。
“冷姑娘……”素月被这道圣旨惊得说不出话,更不知道该为姑娘高兴还是……
冷懿生坐在床边,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她木讷的神情在昏暗的黄光笼罩下格外乖巧娴静,怀里还抱着有些硌人的织锦盒,赐婚圣旨就在里面。
上一辈子,冷懿生与太子兰贺是泾渭分明的殊途陌路人,她能知晓太子的二三事,太子却定然不知晓她一个孤女的存在。太子娶妻的事本该在年后,太子妃是当朝丞相家的女儿,一双良娣也是官家女郎,具体是哪家她不大记得。可惜过了五年,太子薨,这三人也没怀上一儿半女。
太子是被毒杀的,于永正二十五年,凛冬。
那时风雪交加,本被囚禁在家的冷懿生在昏天暗地的半梦半醒间被暗卫拖拽着押上马车,稀里糊涂进了东宫,天也黑了,她被推进一座宫殿。
没有灯火的宫殿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有阵阵阴风在回荡。冷懿生边颤抖边徘徊,直到眼睛适应黑暗,她看见端坐案桌后的人影,吓得瘫在地上大哭。
不知道该向谁求救,不知道该喊出谁的名字,她的大脑和心房已经很久没有一丝希望,空荡荡得可怕。
后来一束光从她头顶洒下,一双乌靴和辨不明颜色的锦缎袍角出现在她朦胧的眼里,她抬起头,摇曳的烛光照出来人的脸庞。他依旧是一脸轻松愉悦的神色,朱唇上扬,暗眸映出两抹烛火,悠然散漫,却叫冷懿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神智近乎在瞬间分崩离析。
这便是罗韶见不得人的秘密,一个堂堂世家公子在床上侍奉的人,当朝四皇子,信王兰礼。
罗韶从他身后走出来,神色坦诚又漠然,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要疯掉的结发妻子,没有半分怜悯,手上稳稳拿着一杯酒,道:“懿生,喝了吧。”
冷懿生勉强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压抑地呜咽着。看见他那杯酒,浑噩已久的她恍然大悟,却又不知悟了什么。她泪流满面,低低哀求道:“不要……”
罗韶没有再说什么,信王上前一步,蹲下身,似笑非笑地凑近冷懿生,执起她的下颌,强迫她偏过头去看。烛光为她照明,案桌后的人影仍在,冷懿生瞳孔紧缩,忘了呼吸。只见那人一动不动,脑袋微微倾斜,在黑暗里犹显惨白的脸庞上,眼睛静静紧闭,唇角一抹殷红格外妖艳,如雪中落梅,诡谲而凄凉。
“看见了吗?那是太子殿下。”兰礼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只有玩世不恭的揶揄戏谑。
这便是冷懿生第一次见到太子兰贺,也是最后一次。
太子已薨,她的死期也不远。
“是你的夫君……毒害了我的七弟,毒害了当朝太子,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兰礼将冷懿生煞白的小脸转过来,逼她凝视自己,修长的手指玩味地摩挲她脸上的泪痕,笑意不减,“你是他的妻子,该怎么为夫君分忧解难,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至此,罗韶蹲下身,将毒酒送到冷懿生面前。
他道:“懿生,喝了吧。”
冷懿生心魂颤栗,抖动的小手仿佛还想做点什么挽救,蓦地还是放弃了。
漆黑的大殿里一片死寂,针落可闻,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在这一刻难得找回被多次磋磨恐吓而消散的冷静和理智,也像终于得到了尊严。
她接过酒杯,含泪一饮而尽,酒杯也从手中滑落,掉在裙裾上。
兰礼满意一笑,冷懿生也笑,冷冽如清泉,“就算我顶罪,罗韶是我的夫君,他,乃至罗家,都难辞其咎。”
兰礼嗤一声笑得肩膀微微抖动,站起身,负手而立,带着嘲讽道:“你不是顶罪,罗韶与太子之死也没有任何关系。说到底,这不过是个红杏出墙的淫/妇和夺臣妻的骈夫太子双双殉情罢了。这种丑事传出去只会让陛下丢脸,他老人家绝不会深究的。”
冷懿生脸色僵硬,难以置信地瞪着兰礼,又瞪着罗韶,也不知是一时气血攻心还是毒酒作祟,她呕出一口鲜红,颤声道:“你……你们……你们……”
胸口怒火熊熊燃烧,可她无从发泄。乖巧温驯卑微隐忍了一生,到了最后,忍无可忍,她也不知道除了忍还能怎么办。泪水溢出眼眶,飞快流下。她哭起来,五脏六腑疼得仿佛被撕裂,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腐烂破碎不堪,血水在翻腾,脓包在爆裂。她不甘地发出尖叫,却只是短促软弱的一声,没有半分力量可言。
最后她倒在地上,倒在这两个真正的苟且之人的脚边,看着重影的靴头,她终于知道,在一次又一次地怯懦退让之后,她连挣扎都不会了。
“罗韶……”
她哆嗦的手无力攀上罗韶的袍角,罗韶低头睨了一眼,余光却见兰礼微微一笑的神情,眸底讳莫如深。只是看着兰礼这样,他就没来由感到心慌,不由得甩了一下袍角,反将结发妻子瘦削的小手踩在脚下,疼得她发出最后的呻/吟,呜咽呓语。
“罗韶……”
已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不叫他表兄了,也从不叫相公,而是大逆不道地喊他的名讳。
她快死了,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来连名带姓喊着罗韶,悲戚的声音不带希冀和柔情,只有一生都发作不出的怨、恨、怒。
光是听着,罗韶便感到烦躁,他冷笑一声,反击似的讽刺道:“冷懿生——还真是被冷落一生。”
这么说还不够,他又蹲下身掐住她的脸颊逼她望着自己,“虽然你要背着和太子殉情的罪名,但可惜你还没法和他葬在一起。冷懿生,待我休了你,你便只有乱葬岗可去了!”
懂了
死而回溯的第一夜,冷懿生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了,又在噩梦里惊醒,被窝里的暖手炉已冷,她像躺在冰床上,睁着一双眼睛浑身无能为力地颤栗,泪水滑入鬓边湿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