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双喜临门,最高兴的莫过于罗五娘,兄长们官大禄多,她的生意本钱就能再添上厚厚一层。
升官以后,罗家兄弟更是忙碌,早出晚归,家里人难以见他们一面,逞论在一起吃顿饭。
有时,罗机还干脆宿在衙署,彻夜不归——他本是接替叔父罗桓的职,接过手才知道罗桓经办的冤案错案不了案多得数不清,现今接了别人的职,才知罗桓还算是有良心的官。他在百忙之中抽空回家一趟,不为别的,只为嘱咐罗五娘,“生意上有什么困难务必开口,兄长会尽力帮你,歪路邪路万万走不得。”
这一日,冷懿生早起,梳洗过后吃饱喝足,照例要帮罗五娘对账——现今罗家的女子上到沈氏下到罗七娘都在忙这个,一方面查账,一方面学着记账。
罗五娘起得晚些,收拾好自己后便来找冷懿生,“阿生,今天你要不要和我出门办事?办大事。”
冷懿生对了几天账,难免觉得枯燥乏味,一听能出门,眼睛微微一亮,随即想到罗延之的嘱咐,眼皮耷拉下去。
罗延之叮嘱过,要她少出门为妙,因为她是被行刺过的人。
“我不好出去。”
“怕什么?”罗五娘不由分说拉她起身,“越怕越得出去,说了要给你练胆的。想要胆子大,首先就得不怕死。当然,我不会让你去送命,我花了大价钱雇人,就是为了保命。”
冷懿生回过神来时,已来到大门口,乘上素朴的马车,走向未知。
她心里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激动,不知道罗五娘会带她去哪里。
“五姐,你今天要办什么事?”
“讨债。”
“……讨债?跟什么人讨债?”
罗五娘掰着手指头数道:“长盛赌馆、鸿运堂、千金坊、水生财堂、老姜赌馆,今天就这五个,都在城西。等等到了城西,我们就去江春玉满用膳,吃饱喝足了就去找他们要钱。”
冷懿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弱弱道:“五姐,这些地方惹不得吧?”
罗五娘柔声道:“瞧你这出息,这些地方怎么就惹不得?咱们可是最大的老板,那些地的地契都在我手上,现在他们翻脸不认人,不给他们个教训,那岂非连地都白送给他们好了,我生意也不用做了,回家织布绣花去?”
冷懿生没见过世面,但看过话本,知道这些地方龙蛇混杂,在这地头上倾家荡产、卖妻典子、以头抢地的人不在少数,哪天不见血不见泪是因赌馆不开张,但赌馆一建成又何曾关门过?
钱和地自是不能白白送人,冷懿生担心的是,这种地方全是动刀动枪的男人在把控,他们不认罗五娘,罗五娘一个姑娘家又如何能从他们嘴里抢肉吃?
她捏了捏还未痊愈的手,暗自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她没和人打过,不知真打起来胜算有没有一成。
“你为什么不找兄长出面?”
“不行,由兄长出面,底下的人以后就都会认兄长为东家,至于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阿生,这就叫树立威信,以后你会是皇后,一国之母,你也该懂这个道理。就像上回,皇后娘娘摄政,多少人不同意,大喊牝鸡司晨,天都要塌了,可是他们把皇后娘娘拉下御座了吗?没有,因为皇后娘娘有威严,他们不敢。”
冷懿生闻言吓得脸色一白,连连摇头,“我哪能跟皇后娘娘比。”不过还是崇敬地看着罗五娘,敬佩她懂得真多。
这些日子在罗家过得朴实无华,她都忘了自己还是太子妃。
罗五娘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阿生,你的路还长着呢,必须把胆子练回来。”
一想即将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冷懿生就觉得,罗五娘这不是在带她练胆,这是在带她玩命。
可她不敢说。
过了一会儿,冷懿生还是憋不住,提议道:“五姐,不如我们先去东门,我跟那儿的侍卫熟,带上他们再去讨债?”
罗五娘笑道:“用不着,打手我都找好了。你不会以为我打算带你去单打独斗吧?”
冷懿生羞愧地红了脸,“那你的打手人多吗?厉害吗?”
“人不多,但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
到这会儿,冷懿生也不得不信任罗五娘心中有数,面面俱到,不用她操心。
正午,马车抵达江春玉满酒楼的大门口,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冷懿生许多年没在街衢上游走过,对繁荣喧嚣的景象感到新奇又畏怯,紧紧握着罗五娘的手不愿松开,明亮的美眸到处瞟,不舍得眨眼。
厢房里,冷懿生见到罗五娘雇来的打手,一共八个人,号称“陇西八仙”,其中有三个女子,一个使双刀,一个使弯钩,一个佩剑。兵器都放在桌上,在她们手边,冷懿生一看就知重量不轻,拎得动的真不愧是敢出来吃这口饭的。
“陇西八仙”为首的是个虬髯大汉,姓翟名达,人称翟老大,身长八尺,伟岸雄壮,有泰山压顶般的迫人气势。
冷懿生光是看着翟老大,就有一种偌大的厢房变得窄小起来的逼仄感,下意识觉得稳妥了,债是一定讨得回来的。
罗五娘将八个打手一一介绍给冷懿生认识,其中佩剑的女子名唤李剑琴,盯着冷懿生看了半晌,眼睛里冒出两点微光道:“这是官府画像上的人?是当今太子妃?”
在冷懿生得救当天,太子就下令让禁卫军把全城的画像都撕毁,一张也没留下。撕毁时,全京城都在遗憾,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一人说出来,其他本就觉得面熟的人都恍然大悟。
“是了,那太子妃是罗家的表亲,对不对啊,五姑娘?”
“嘿,有太子妃在,你还用得着雇我们?”
“是啊,你家三个兄长不还是大官吗?”
罗五娘抬手,八仙都安静下来,她笑道:“太子妃是太子妃,我的兄长是我的兄长,我是我,我能全靠他们帮我做生意吗?”
今时今日,她是有许多倚仗,但倚仗他人能倚仗一辈子吗?父母与丈夫尚且不能够,逞论兄长与表妹。
这话一出,翟老大拍桌道:“五姑娘有志气!翟某佩服!”
说着,美酒上桌,都畅快淋漓地大碗饮酒。
冷懿生默默看着,罗五娘跟她印象中的五姐已然不同,她在一伙过着刀尖舔血日子、杀气腾腾的人里仍是一朵娇花,却不羞涩忸怩,别人敬一碗酒,她也能气定神闲地喝一碗,饮酒之豪迈不逊酒鬼。
冷懿生从她的一举一动里感受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使一个深闺女子敢于与当朝太子做交易,敢于铤而走险,敢于直面商海沉浮,也极其有弥漫感染之能,无声无息间令她这个局外人愈发热血沸腾,期待她带她去玩命。
冷懿生耐心地等了一顿饭的功夫,都吃饱喝足,翟老大招呼几个弟弟和妹妹道:“走,该去消食了!”
离江春玉满酒楼最近的是水生财堂,整个赌馆共有三层楼,门庭若市,激烈的嘶吼声混着赌具的声音嘈杂不受控,像浑浊的潮水涌来。
罗五娘带着冷懿生一进门就引起注意,很快,水生财堂的话事人田老板就带着十几个打手来迎,开口斥道:“罗念真,你又来做什么?”
“罗念真?”冷懿生讶异,罗五娘的闺名是银珠,罗银珠。
罗五娘对上态度凶恶的人,面不改色,笑吟吟地回冷懿生道:“我不喜欢那个名,就改了。”
接着才看向田老板,此人是罗老太爷结发妻子田氏的远房亲戚,早些年从穷乡僻壤来到繁华富庶的京城,托田氏垂怜说情,在罗老太爷那儿鞍前马后地跟了几年,最后得到打理这一间赌馆的机会。
数十年下来,田老板野心很大,像他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但都苦于罗老太爷蛮横霸道,认为给自己当狗的一辈子都是狗,哪有翻身做主和自己平起平坐的道理,不留余力地打压他们,更不给他们自立门户的机会。
罗老太爷只是个商户,但他有三个儿子,还全是大官,一家父子官商勾结,自是不给别人活路走,逼着别人一辈子仰他们鼻息过活。
好不容易罗家被抄家,三个官老爷一落千丈,罗老太爷残废还暴毙,虽有罗延之等三人重新入官场,但他们看起来也是自身难保,想是管不到这份庞大的家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