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曼声重复了一遍:“不用担心哟。”
熟悉的话语再次响起在耳边,十束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往前迈了一步:“你怎么——”
那个少女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将灯笼放在花束边,再次行礼:“那么,我先走了,期待与诸君再见。”
她话音刚落,山间骤然起了大风,等风止歇,众人再次看去,那个少女已经不见。
“这……”
十束满心的杂乱,安娜拿着玻璃球,长长的睫毛覆盖在晶莹漂亮的眼睛上,忽然笑了起来:“多多良,泉夸我们送的花好看哦。”
一直沉默的周防尊听见这句话,低低地哼笑起来,大手揉了揉安娜的头发:“走吧……”
草薙手里的烟烧了一半,他还沉浸在刚才那有点奇幻的事情里回不过神:“尊?”
周防尊没有回头:“还欠那家伙一顿酒呢,他会来讨的。”
宗像礼司矜持又优雅地扶着腰间的剑柄:“真是野蛮人的思路。”
“总比你假惺惺的好得多。”
“恕我直言,您的礼仪老师实在失职的很。”
“啊……不比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我可没有礼仪老师那种东西……”
本来沉重的气氛不知何时忽然轻快了起来,那个少女来的突然离开的也突然,两个王再次吵了起来,草薙看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叹口气,然后回头看着夕阳下镀上了一层薄金的墓碑,又看见了那只灯笼。
“什么嘛……明明没有点起来……”
草薙苦笑着咕哝了一句,手里的ZIPPO一翻,金属脆亮的撞击,一团火焰燃起,顺从着主人的心意,在灯笼上方盘旋了片刻,然后乖顺地扎进了灯笼中。
温暖明亮的灯光盈盈燃起。
“嘛……神宫寺君,如你所言,期待与你再见哟。”
草薙收起打火机,想起刚刚那个少女的话,笑着说道。
风声过处,神社前的惊鹿咕咚一声再次掉了个头砸进碧绿的水面,简陋的长廊上,一个金发的青年捧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天空:“啊呀,起风了,家主还没回来啊。”
他身边坐着另一个衣袂层叠的男人,深蓝色的狩衣逶迤一地,金色的发穗贴在他耳边,将那绮丽的美貌衬托的不似凡尘中人:“哈哈哈……遇见旧友,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啊。”
他们身旁另一个莺色头发的青年也笑眯眯的:“是啊,反正是随意的游玩……下一站是哪里?”
金发的青年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家主昨天接到了安倍府的请柬。”
面貌绮丽姿容端雅的青年于是露出了摄人的微笑:“啊,是平安京吗,也是怀念已久呢……”
安娜牵着周防尊的衣角,听着两个大人幼稚的对话,一只手捏着玻璃珠放在眼前东看西看,忽然将视线投过来,穿过层层山林花草,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忽然高兴地拉紧了周防尊的衣角,更靠近了他一点。
大家,都在一起,真好。
第37章 出阵
战争年代的收成总不会特别好, 大名们带着军队打到这里又打到哪里,经过的地方被搜刮了一遍又一遍,粮食也好,人丁也好, 只要看上的都要拿走。卑贱的小民是没有资格去反对大人物的命令的, 所以留给他们的只会是连秸秆都不剩的龟裂土地。
除了土地……只有土地, 是他们搬不走的、仅属于农民的东西。
四郎用骨瘦嶙峋的手刨着表层稀松的土块, 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家里的三个长兄都被拉去征战,还好他当时跑进了山里没有被抓到,如今也只留下他一个侍奉年迈的母亲。
可是……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食物了……
四郎死死抓着一把土, 二十不到的年纪脸上已经有了深刻的皱纹, 蜡黄的皮肤贴着高耸的颧骨, 看上去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听说……上面又要打仗了, 还是源家和藤原家的大人物, 附近的两个村子听到风声就拖家带口跑没了影, 但是四郎不能跑。
母亲早年生妹妹的时候落下了毛病, 根本不能走路, 他又实在做不到一步不离地看着母亲,这样乱的世道, 落单的人往往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想来想去, 他一咬牙, 还是留在了家里。
大不了……大不了军队过来的时候, 他带着母亲躲到山里去好了……
打仗打仗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四郎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 继续刨土。
但是这回他没刨几下,就感觉视野暗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四郎茫然地抬头,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暗, 而且变暗的只有附近这一片地方,就像是有乌云恰巧移到了这里,隐约的雷鸣电闪在云层里翻搅滚动,紫黑色的云层在慢慢地压下来,那恐怖的景象看得四郎目瞪口呆。
笃信神明的人类从没有见过这样震撼的场景,天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依旧阳光明媚,另外一半则是滚动下压的沉沉乌云,他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土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泥土,嘴里胡言乱语地对着各路神明祈祷。
一只小虫子震动翅膀,从他的眼皮上爬过,看样子是将这个人类当成了一块有趣的大石头。
四郎一动不敢动,接着,他听见了此生都没有听到过的可怕动静——
比他在山上听到过的军队打仗还可怕,非人的轰鸣从天际砸下,尽管闭着眼睛,他还是能看见眼皮上闪过蓝紫色的电光,阴冷而锐利地捅进眼球里,寒意从脊背上爬进大脑,四郎恨不得连滚带爬钻进自家那个只有一半屋顶的草房子,或是能够躲进地下的哪个大坑里,只要能避开这可怕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四郎怕的全身都在发抖,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死死地匍匐在地上,他怕极了,连肌肉都僵硬成了一块,现在就是叫他跑,他也跑不动了。
几乎是瞬间,后方起了风。
那阵风后发先至,带着金属的寒冷之气,一路切割开挡在它路途上的一切,四郎在紧绷的恐惧中,好像闻到了什么非常好闻的味道。
那种味道,他在春天上山的时候经常闻到,山上有着很多野樱花,妹妹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去摘花,摘来的花可以卖给那些公家的小姐们,虽然四郎不知道花有什么用处,为什么也可以拿去卖,但是既然能换钱,他也不介意和妹妹一起去做这件事。
那种香气,就在每一个春天盘桓在破旧的草房子里,他怎么能忘了这样的味道……
四郎鬼使神差地偷偷抬起了头。
应该是在做梦吧,不然面前怎么会有大蓬新鲜的樱花在飞舞?
他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比任何梦境都要奇诡瑰丽的场景,披着战甲的武士拄着长刀,蓝紫色的电光跳跃在武士身上,狰狞的白骨从战甲下突刺出来,高大的身躯仿佛是跟随死去的皇帝重返人间的恶鬼,身后涌动的是来自地狱的光火,暗红的火焰在风中张牙舞爪,如同身段妖艳的女鬼在天幕下纵横舞蹈。
树叶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哭喊,然后是奔流如海的樱花——
柔软的樱花在恶鬼与地狱之前绽放。
四郎看的痴了。
满心的恐惧不知何踪,连面前恶鬼的降临都不能让他再加以注意,他眼里只有柔软美丽的樱花,极致的温柔和甜蜜。
阿溪……你来接哥哥了么?
浮世绘般黑红侬艳的画作包裹了整片天地,在他殷殷期盼的视线里,那片樱花消散了,与之亮起的是反射在刀身上的微光。
不知哪来的刀剑,长短不一,如同枪/戟林立,森冷而刚硬地连成一线,拦在恶鬼之前,光滑的刀身上有极淡的光线落下,仿佛是寒冷单薄的月色溅落在上面,反射出华贵雍容的年代里武士峥嵘明亮的灵魂。
“铮——”
仿佛是谁用刀剑相击奏响了这阴郁魁伟的乐章,血与火交错,从没落的花色与月色里,姿容端丽优雅的神明们踏着风而来,四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衣着打扮,紧贴着身体的布料看上去就很昂贵,是他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奢华。还有披着袈裟的僧人,冰雪一样的长发透过火焰,恍惚竟然成了华贵的银白。
不,那不是错觉,有白鹤从天而降,宽大的羽翼下递出了锋锐寒冷的刀光,劈开了武士只剩下白骨的喉咙,戴着青铜面罩的头骨应声而落,被白鹤轻灵地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