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氯/化/钾会刺激血管,滴快了就疼,很正常。”他加了句,“别怕。”
原来如此。
感觉到疼痛明显减轻,夏知蔷有点不好意思:“……我大惊小怪了。”
冯殊半蹲在人身前,捂热她的手臂后,又将她冰凉的手指包在自己掌中。脸色是一贯的清冷自持,体温却暖得夏知蔷眼眶发热。
作为一名医生,他仿佛与生俱来的淡定从容,衬得她的无知与无措很傻。
“跟你们比起来,我好没用啊,”夏知蔷低叹,“特别没用。”
冯殊心口一闷。
他刚和前辈一同完成了一台堪称不可能的高难度手术,病人家属说他们是华佗再世,对几人奉若神明。
可冯殊知道,他不是,他们都不是。
现代医学发展到如今,看似无所不能,却连一个小小的口腔溃疡的病因都没搞明白。医生如果真的是神,夏知蔷也许压根儿不必受什么手术的罪,在术后更不必经历复发、癌变、无法生育的心惊胆战。
冯殊以为,自己才是没用的那个。
就比如此时此刻,他除了干等着夏知蔷醒转,再没有别的办法。
直到半小时后,夏知蔷才被推出了恢复室。
仁泰楼和心外所在的仁康楼隔得有点远,吴新明便做主将夏知蔷塞进了楼上的VIP病房。
“插那些来疗养的老干部的队可以,钱可一分不能少。你承受得起就出出血,免得两头跑,”他板着脸,“人我给你安排好了,再请个护工,尽量别耽误工作。”
冯殊收下了这份大人情。
回病房以后还要持续唤醒,夏知蔷迷迷糊糊的,眼睛刚睁开就想闭上,嘴里还嘟囔着“好困”,冯殊晃她脸她还不乐意:
“让我再睡会儿……讨厌死了……你走,别扒拉我……”
护工大姐笑:“平时是欠了多少瞌睡?我照顾的病人里,就数她最困。”
冯殊边掐夏知蔷的脸颊边叹:“之前,的确是太辛苦了。”
所以她体检表上的数据才会显示消化系统都不太好,血糖低,胆囊里还有小结石,全是作息不规律、有上顿没下顿造成的。
病因不明的巧囊,兴许也有生活方式的影响存在。
是冯殊没照顾好她。
等大半夜过去,夏知蔷终于醒透了。
身上绕满了各种仪器的线路和软管,中途吐了两次,她难受得不行,动也不能动,还人生第一次插了尿管……不用想,夏知蔷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该有多丢人现眼。
见人眉头锁得很紧,冯殊忙俯下身问怎么了,说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忍,有要求就提。好像她就是张口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去摘一下试试一般。
幼年,只要一生病,夏爸爸夏妈妈就会停止吵架,一起围在床边照顾女儿,除此,还有取之不尽的玩具饮料零食供应,以至于夏知蔷那时候天天盼着生病。
夏知蔷这会儿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就冲着冯殊这温柔热切的眼神,她宁愿天天做手术。
她盯他的脸盯了很久,一言不发。
冯殊心里发毛,问:“是有什么话要说?”
夏知蔷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冯殊一惊:“胸闷,还是伤口疼?”
她摇摇头,再稍微抬起手,指了指冯殊。
“要我做什么吗?”
吸足一口气,夏知蔷这才说出段完整的话来:“你……你能不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啊?”
*
忽略掉身体上的不适,以及对工作室那边的担忧,夏知蔷的住院生活还是很愉快的。
起码可以天天见到冯殊。
病房就在心外科楼上,他一有空闲就会来,陪她吃饭,或只是呆几分钟、说两句话,夜晚则歇在外间。
某天,夏知蔷输液输得头晕脑胀的,接到了夏胜利的电话。夏胜利听出她语气中没什么精神,意外道:
“最近生意不好?都有时间睡懒觉了。”
“没有啊。挺好的,都挺好的。”她含混地应付着,生怕对方觉察出不对,想再说几句就挂掉。谁知,做事很利索的责任护士推着车进来,大声对了名字床号,随后掀起她胳膊就准备肌肉注射,还说:
“这个针出院以后也要来打,一个月一支,连打三个月,别忘了……”
夏知蔷赶紧将手机捂得紧紧的,可还是被夏胜利听见了。
得了空的冯殊推门进来,就见病床上的某人哭丧着脸:“我爸知道了,我完了。”
他并不意外:“本来也瞒不了多久。”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想要口红,还有眉笔。”夏知蔷天生眉毛淡,加上术后脸唇苍白,鬼一样,夏胜利见了不知道得多糟心。
冯殊只得去了护士站。
大家围观这位喝口水功夫都要往楼上跑的冯医生好几天了,现在人自己送上门来,不逗几句是不可能的。
她们愣是凑了十好几支口红唇釉放桌上,排两排,故意为难某直男:
“冯医生,你要哪支啊?”
“这是chili,这是TF15,这是红管405……你看看,哪个好?”
“珊瑚红豆沙红橘红南瓜红,挑吧。”
“就一次机会,选错了不能换的。”
冯殊本就不太好意思,一开始也被这场面震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红色,该怎么选?
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满足了几个小护士的恶趣味,有人提示:“你是没见过你老婆涂口红吗?回忆一下不就好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
凭记忆选了个偏橘的红色,冯殊说了声“谢谢”,自信满满滴回病房去了。
夏知蔷正后悔刚才没说明白,生怕这人找个死亡芭比粉过来,谁知,冯殊好巧不巧就借到了她最常用的色系。
“你怎么知道我适合这个色,”夏知蔷让冯殊举着手机给自己当镜子,边涂边问,“那几个护士推荐的?”
“不是。”冯殊伸手替她蹭掉了唇边涂出去的一点颜色,动作自然,“之前见你涂过类似的。”
“什么时候?”
“有段日子了。”
这个“有段日子”,距离现在七八年了。
冯殊还记得那天,某个小女孩在镜子前来来回回试了五六个颜色。明明素面朝天就已经很好看了,她非要瞎折腾,涂完又擦,擦完再涂,弄得嘴巴都要破皮。
直到她抹了个橘色在唇上。
冯殊一时忘了自己的所在,脱口道:“这个好。”
那女孩听见了。
她先是一愣,旋即四下仔细看了看,直到确认画室里真的空无一人……啊的惊叫出声,她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后面好几天,怪事一桩接一桩。
这个胆小却也按奈不住好奇心的姑娘,在某天课后特意留下。无人画室里,她在镜子上战战兢兢地用水粉笔留了四个字:
你是鬼吗?
*
夏胜利当天中午就赶了过来。
背地抹了几把眼泪,他没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半点负面情绪,而是发挥厨师本色,寻了几只鸽子,在套间厨房里熬起汤来。
“彭定军这臭小子,说想学你单干,前几天刚把酒店的活儿给辞了。我让他先来知芝待段时间,积攒点经验,顺便帮忙。这一个月的单子有他撑着,你偶尔去把把关就行。放宽心,好好休养,一切有爸爸呢。”
夏知蔷已经能下床了,趴住她爹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冯殊这会儿不在病房,夏胜利等护士和护工阿姨也出去了,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来,递给女儿:“看看,和你丢的那个像不像?”
接过这枚和自己婚戒有□□分相似的戒指,夏知蔷瞪圆眼睛:“您哪儿买到的?我去问过,说是旧款,早卖完了。”
“买?”夏胜利想想就无奈,“这是你叶阿姨找做珠宝的朋友加急订的,要不是卖她的人情,哪儿会这么快。不过这东西不贵,你别有负担,就当是爸爸和阿姨送你的礼物,祝你和小冯长长久久嘛。”
回南江前,夏知蔷从相册里翻出张很久之前拍的戒指照片发了过去,只是想让父亲对照着再找找,谁知他们居然比着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夏知蔷眼睛红了。
为操碎了心的夏胜利,也为真上了心的叶青。
“年轻人气性大,吵架了也不是不想和好,只是缺个台阶。你把它拿着,找机会随便塞哪儿,当着小冯的面再翻出来,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