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果然喜爱我。她和我温温和和地谈天说地,夸奖我取得的好成绩,从天黑说到天亮,我每次感到口渴,她就不动声色地给我倒好水递过来,等我继续和她聊天,就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份、一辈子的爱都补上。
我那时候就知道,她可能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天我还得去上学,不然没法和父亲交代。我还拖了一会时间,匆匆和她道了别,准备下楼去冲杯咖啡然后赶紧去学校,手腕却被轻微的力道拉住了。
我顺从地停下来,重新蹲下来回头看她。
“你知道我要死了,对吧?”她轻声而笃定地说着,“你知道我要死了。”
我安宁地注视着她,伸手去给她倒茶。蓝白色交织花纹的瓷器凉得像冰一样,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便动作自然地给她泡好温热的水果茶,放在床前的茶几上。
“炼狱,笑一笑吧。”
妇人苍白冰凉的手向我伸过来,她实在憔悴得不像话,伸出的手都是颤抖的。我双手捧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抬眼看她。
“我不明白。”我回答,“我现在并没有感受到「喜悦」,笑起来也很累。”
她又勉强地笑了一下,却不自觉流下泪来:“那么………悲伤呢?你有感觉到悲伤吗?”
“没有,母亲。只是胸口有些闷闷的,我稍后深呼吸几下就好了。”
“…………撒谎,你明明看起来就很难过。”
我还是不太明白,只是蹭了蹭她的手。
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眼泪一直没有止住。我拿来手绢给她擦拭,可是等到手绢都湿了大半,她还是没有停止流泪。
“不要伤心,母亲。”我试着让她开心起来,“我之前有看你的医疗记录。医生说你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现在就把眼泪流干的话,眼睛会很疼的。”
“炼狱………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母亲。你会变得凉凉的,被装进棺材里,埋到地下去,但你的灵魂会升上天空变成星星。”我继续试图安慰她,“说不定我也很快能死去,然后你就能再见到我了。”
“………怎么说话的呢。还有这样咒自己死的吗?”她轻柔地叹了口气,“我不是为我自己难过,我是为了你,我的孩子。”
“为什么?我很健康,年前才有医生来检查过。您要看看我的体检报告吗?”
“我知道你很健康,炼狱。”她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发,“答应我,在我的葬礼上,就算感觉不到悲伤,也一定要哭出来,好吗?”
“我不明白。”
“不需要明白,答应我,不然你父亲会生气的。”
“………那么,我知道了。”
我其实撒了谎。我知道我应该哭泣,但就算不哭,旁人也会自然理解成受到巨大冲击而一时悲痛欲绝得缓不过来,所以这个问题不大。
我只是想尽量和她多呆一会。我想告诉她,我还不太会模仿感情的表达,请留下来多教教我。我已经交到很好的朋友了,是你也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我们去了很多地方玩,以后你身体好了说不定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
但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和她告别后,我穿着衣服回房间冲了一个多钟头凉水澡,然后换好衣服回床上倒头就睡。意识恢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我唯一的那位朋友坐在我床前,给我展示显示39.5度的体温计。
“出什么事了吗,炼狱?”她担忧地问,“你看上去很糟糕。”
“………没事。”
我昏昏沉沉地回答她。
“………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334.
母亲病逝后,我在葬礼的角落找到了蝴蝶香奈惠。她的眼睛几乎哭肿了,还在不停地用手抹眼泪。我把随身携带的纸递给她,在她旁边坐下,极力不去想刚刚在垃圾桶里看见的绣花手帕。
“炼狱。”等到她终于恢复冷静后,却开始和我聊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们大学,还是上同一所吧?”
“好。”
“那,我创办的社团,你也一起来吧?”
“………好。”
第65章 离去
335.
战斗进行到一半,杏寿郎胸腔里刚断了一根骨头,正想挥刀重新冲上去时。在他们这边反水的上弦之三却突然倾身过去,而炼狱在同一时间握住了他和义勇的手腕。
“噤声。”
鬼怪冷声提醒着,把他们一前一后地拽住,留给模样相同的鬼怪交流的时间。粉毛的鬼跳落在正准备出拳的上弦之三身侧,搭住他的肩膀,轻声耳语了几句。原本准备捶打地面的上弦之□□手拧断他的胳膊,却又生生地在半空止住动作。
奇怪的是,明明是一片寂静的时间,没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却狠狠握拳往后一挥:“闭嘴!”
他打的当然是空气。另一只手掐紧的同样的鬼趁着这个空隙顺其自然地把自己胳膊完全扭断,然后往后顺力跳跃出来。同一时间,艳色的鬼怪松开他们的手,拔刀向前跳跃着倾身过去,把还处在呆愣状态中的上弦之三向下在战斗中砸开的空缺中压下去。
“已经够了。”跳到他们跟前来的这个空出一只完好的手拦住他们的动作,“……已经可以了。相信我吧。”
他的目光悠远却又冷淡,只是安静地看着死寂的那个空洞,仿佛在透过那里看着死去的自己。
“是吗。你确定?”水柱同样冷淡地问他,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瞬间脱力跪下,陷入昏迷状态。他们几乎在这耽误了快一个小时来打败这一位上弦,在强烈不间断的运动间几乎没来得及喘气,还要飞快地思考出招和闪避的对策,免得还没有过几招就被杀掉。他的精力早就已经到极限了,再说也有完全不会感觉到疲惫的鬼在帮他们盯梢,他们便可以放心晕过去恢复体力。
粉毛的鬼怪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想把还强撑着的这个也按倒下去休息,从空洞里跳上来的炎鬼正好落在他旁边,他朝另一位鬼点点头,转身想走,却被拉住染血的披风,身后的人低低地咳嗽着,固执着希望他留下。
还活着的这个上弦之三自觉退后一步,留空间给这一对相似却不相同的人说话。
杏寿郎艰难地抬眼去看他,张着的嘴倒灌进冷气,又不间断地涌出血沫。他已经很累了,本来精神就算不上好,偏偏一上来就遇到上弦,紧绷着精神忍着头昏脑胀和身上的伤口作战,在高强度的挥刀跳跃期间都没好好地换过一口气。
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忍着快要崩溃的头脑拉住他。
“炼狱。………咳、炼狱。”
“………你要去哪里?”
冰冷的鬼怪低头来看他。他正好长在背光的地方,无限城的光线其实偏暗,这让他完全看不清楚炼狱的神色和表情,但那双发亮的眼睛看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清清浅浅地把一贯以来充斥着温暖的人间气息褪尽。
昏黄色的灯火光芒融着血从四面八方淌过来,影影绰绰地映出对面人的目光。他的染血衣袍翻飞,握着刀的手指缝间露出被烧灼的焦黑色伤痕,就如同无数个日夜前,他第一次面对上弦之三的强大鬼怪时,那双淡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淋漓尽致的鲜血染红的少年。
“杏寿郎会碍事,我先走了。”
他几近冷漠地下了宣判。蓝色的流火顺着指尖淌下来,把即将眩晕之人手里死死拽住的最后一块布角灼烧干净,如同烧断最后一根连接他们的蛛丝。主动松手的这边毫不留念地把身后的烟火抛之脑后,好像抛却一切般拂袖而去,只留得还想挽留的人留在原地,不甘不愿地闭上眼睛。
这种情节就像是发生了很多次。像是在列车上,像是在树林里,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的结局里不管不顾地死去,他被留下了好多次,有几次是没力气追上去,更多次是没办法追上去。
你留在这里更好。你不要跟过来更安全。
我死掉,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如同炬火般的鬼怪如是说着,背景映衬着莹蓝色的熊熊烈火。明明头发和眼睛都是鲜红偏褐,又夹杂着一些焰金色,脸是死人般的惨白,他看上去却像是要融化在那片火焰里。不时有火花从他的面容前穿过去,可是这样微弱的光亮,终究被他眼里浓重的黑暗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