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给祖母的拜访电话都已经打出去了,那个人看起来也没有要立刻回房的意思——西园寺冬花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心里老大不情愿,但她天生表情寡淡,也看不出什么。
少女的细鞋跟规律地敲打地面,冬花走到客厅中央的沙发旁,而后恭谨地躬下身子:“母亲大人,下午好。”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光凭面容就能判断出与西园寺冬花的血缘关系,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型。
然而被称呼“母亲”的女人却没有立刻回应——岂止没有回应,应该说她活像没看见身边站着的大活人,只是自顾自地低头摆弄手上的珍珠腕饰。
没有得到母亲的准许,冬花也只能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立在沙发另一侧的年长女仆担忧地看了冬花一眼,皱紧了眉头,嗫嚅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夫人。
又过了会,直到把那腕饰上的珍珠粒数都数过两遍,女人抬起眼睛,活像刚刚才发现身边有尊鞠躬雕像,目光中居然含了一点以假乱真的惊讶,她屈尊降贵地看了冬花一眼,下颏几不可查地一点,语气漠然:“下午好。”
西园寺冬花早已习惯:“多谢母亲。”
“怎么,”女人换了个坐姿,翘起一只脚,绸制长裙角顺滑地落下来,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要出去吗?”
冬花低眉顺眼:“要去拜访祖父母。”
其实她拜访祖父祖母的时间每月固定,雷打不动风雨无阻,连不常接触主人家的园丁都知晓,偏偏和她血脉相连的女人一概不知。
女人对公婆感情同样淡然,但也不能失了礼数,摆了摆手:“是吗,那替我问声好。”
冬花点点头:“我明白了。”
结束了这番没滋没味的对话,西园寺冬花往后退了两步,才恭敬地转身离开。抬眼间瞄到年长女仆不忍的眼神,她心里无甚波动,对于母亲的冷淡早已习惯,冬花有心冲那从小照料自己长大的女仆笑一笑,但她不常笑,嘴角像被上了一道无形的锁,不太好弯起来。
说实话,西园寺冬花并不恨她的母亲,应该说——她还有一点可怜她。
西园寺冬花是纯纯正正的家族联姻产物——她母亲当时醉心舞蹈,早就立下“不结婚不生孩子”的目标,准备为伟大的舞蹈事业献出一生;她父亲彼时也早心有所属,奈何父亲的白月光小姐家世不好,而灰姑娘的故事只在童话中才幸福,当时的日本,联姻还是加固己方势力的一大手段。
就这样,西园寺冬花的出生便伴随着没有实感的祝福……和父母亲的冷眼。
她母亲生了孩子,再也无法优美地完成舞蹈动作,她端着贵夫人的架子,良好的家教让她不知道如何痛快地宣泄情绪,然而“厌恶”无需人教,是天生就会的,她对母家的怨恨变本加厉地、泄愤似地加注到女儿身上,她父亲亦然,不过表达方式比较迂回——他根本就不在家待。
不得不说,冬花现在这一脸到了洛山隔壁也毫无违和感的无欲无求,也是托父母的福。小孩子长起来须得用米汤和爱浇灌,然而她父母看她就像看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恨不得立刻把她闷死了扔东京湾,不搭理都算是好态度。
起初小冬花还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拼了命地去争第一,然而不过两三次,西园寺冬花就茫然地发现:不管自己胜利与否,都与他们没多大关系,第一是那副脸色,第二还是那副脸色,她在以父母为全世界的年纪里便过早地尝到失落的滋味,小孩能有什么城府?
然而她也还算有出息,没被打击成自卑型人格,虽然她父母做人爹妈在精神层面相当不是东西,但在物质层面却可以拿满分。西园寺冬花生活富足,眼界又开阔,对自我认识相当准确。
只要他们没把对女儿的厌恶尖锐地捅出来,一切都可以粉饰太平地一条锦被盖过。
——算了,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西园寺冬花一手压着裙摆,弯身进了车子后座,少女拿出手机来低头查看那没来得及看的邮件,对前座司机说:“山本先生,开车吧。”
头发已然花白的男人戴着白手套,通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是,大小姐。”
「总体脉络没有问题,如果松影老师这次能够调整好状态,出版绝对没问题。」
松影老师当然就是西园寺冬花,松影侑纪,是她给自己起的笔名,因为不管怎么说,大小姐向不那么“入流”的杂志社投稿,总归是件好说不好听的事情。
车子行驶得极稳,几乎没有任何不适感,少女敲动屏幕回复:「好,这次会吸取教训的。」
见少女已经将注意力从手机上移开,司机山本这才清了清嗓子,说:“大小姐,老爷让我转告您一声,即使升上了高中——”他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僭越,虽然那少女才十五六岁,但面容凛秀,天生贵气,山本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小心翼翼,“老爷说,钢琴功课也不能落下,他还会如往常一般为您请家教。”
虽然她亲爹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但怎么说冬花也冠着「西园寺」的姓氏,再者——之前西园寺冬花在他们面前事事恭顺解意,省心得不行,从不干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但升上了高中,西园寺冬花居然就以“高中课业繁重”为由,不跟家里打声招呼,擅自就把钢琴家教辞了!
重点不在钢琴家教的去留有无,重点在于西园寺冬花的「擅自」。
铂金发色的少女不发一言,仅用指尖慢慢敲打手机后壳,发出了些除本人外就无人知晓的声音。冬花抬起眼睛,发现司机山本正战战兢兢地通过后视镜,时不时看她一眼。
冬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养家糊口拿死工资的,凭什么参与他们形似神散的父女暗战呢?
西园寺冬花僵硬地勾了勾唇角,脸上居然显现出一点微妙的笑意,声音也柔和:“好,也麻烦山本先生同样告知我父亲吧——我明白了。”
山本立刻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长气,出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在冬花面前,尴尬地一笑:“还请大小姐放心。”
车子停下,冬花摇摇手拒绝了司机的挡扶,拎起礼物下了车。
到上中学之前,她一直是被祖父母养着的,老人家对她说不上偏爱,但也是正常祖孙的相处方式,被她那便宜爹妈一衬,六十分也变成一百分,那点长辈的疼爱便更加弥足珍贵——这也是冬花每月都要来拜访的原因之一。
她内里又轴又硬,自己给自己套了个与世无争的壳子,但,真正本心还是渴望爱与温情……虽然本人耻于承认。
祖父母居住的是正经的日式庭院,门前那株遮蔽了一半院落的樱花枝桠已经覆满了花朵,风都变得馥郁柔软。
冬花整理了一下鬓发,拉开了庭院的木门。
祖母钟爱山茶花,只在院门到房门之间开出一条小道,院落其他地方都种满了花,如今也正是花开时,少女在花的拥簇下敲响了房门。
“是冬花小姐吗?马上来——”听声音是祖母家里的佣人。
不多时,门被打开,之前应声的那位女仆娴熟地接过冬花手中的礼物,弯身给她拿出拖鞋来:“冬花小姐,今日来了位客人。”
冬花换鞋的动作一顿,有些疑惑:“客人?”
“嗯,正在客厅跟老夫人聊天。”
祖父母之前一直住在神奈川,是最近才搬来京都,没准是邻居来拜访也说不定,思忖至此,少女若有所思地展开了眉头。
女仆看她一脸了然神色,以为她已经知晓了客人身份,把那句“是位和您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咽了下去。
冬花走过一小段走廊,客厅门大开着,她刚刚走到门口便已经看到了沙发上的二人,少女没预料能在这里碰见他,一时惊得顿住了脚步。
——客人,居然是他?
穿着毛绒披肩的老妇人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暂时先放下跟少年的谈话,对她笑着,话却明显对少年说:“你看,我说她会来的。”
少年闻声,也扭过头来,笑着看她。
西园寺冬花对上他鸢紫色的眼睛,还有几分语塞:“……精市。”
幸村精市弯起眼睛:“嗯,好久不见了,冬花。”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改了改,大家看看配角栏再决定要不要追下去吧【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