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太公见孔生态度坚决,还是加了一句:“若是三天之内,您还是这样的想法,我也就不再勉强您了。虽然不比先生才华横溢,我们族内却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言下之意就是,若是你一直不珍惜机会,我也有很多备选。
终究四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因此就破坏了。四人都满腹经纶,尤其是孔生和太公,往往从一个小问题,能够引发出许多的思考。譬如北雁南归,譬如朝花夕拾,譬如人和自然等等,不一而足。
张睿虽然文学功底不及二人,却有一颗热衷参与的心,又有很多新奇的见识和想法,三个人谈到一处,渐渐就忘了时间。直到星月当空时,孔生有些受不住寒风咳嗽了两声,才结束了一场有趣的谈话。
太公走了之后,张睿又和孔生在书房围着炉火讨论了很久,从太公口里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的物种观念并没有那么闭塞。人和妖怪之间的结合,也早就有例可循。虽然依旧有人对此不太能接受,他们将话鬼神的故事称之为志怪,却大多对此兴致勃勃。
“怎么不见皇甫公子说话?我瞧着他整个晚上都有些不对。”张睿还算是个体贴的谈话者,他总能注意到方方面面的人的情感,因此在被猎奇驱动下的激情退却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平常的活跃分子。
竟然还不在屋内?难道没有跟着我们一块回来?张睿想不起他是怎么进来的了。只记得添了一次炭火,他们一刻没有耽搁,就开始分享神话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和书生的痴心妄想。
“公子回来了。”
书房外头的书童叫道,他扶了皇甫公子进屋。这是怎么了?皇甫公子一直给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贵公子感觉,哪里有这样失神颓丧的时刻。
他往日里总是闪着热情和好意的绿色琉璃眸子,此时却半阖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仿佛明珠蒙上了尘土。他的光洁如玉的脸上,表情是空洞的,迷惘的。他周身的活力和耀眼的光芒,此刻却都偃旗息鼓,整个人仿佛失魂落魄……
“世上总有痴儿女……呀,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问世间情为何物,却总叫这些痴心人看不穿,颠不破。”
看着被书童收拾整洁的皇甫公子,孔生淡淡的说出一串话来。
“你是说他这是为情所苦?我没见他身边有什么女子呀?他还如此年幼,又懂什么呢?”张睿想不明白,皇甫公子虽然没有说年纪,但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这虽然在古代已经适婚,可他在观念上却一直难以转弯,觉得这就像看初中的孩子们早恋一般——虽然年纪大了,很多人开始怀念早恋之美。
“你没有看出来?不是远在天边,近在……”孔生用一种你知我知的语气,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哪里有什么人?难道……”张睿实在不忍心做次猜想,虽然他的心曾经被腐国大侦探和他的医生污染过。可是,原谅他无法继续想象下去了……
“月奴,月奴,难道我有哪里不好吗?为何你就是不愿意接受我呢?你说我幼稚不稳重,我改,我跟太公学。你说我和你没有交流的话题,我努力学诗词歌赋,你看我现在,能够听懂你的湘妃了呢……月奴,月奴……你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
皇甫公子侧身倚靠在临窗的小榻上,靠着两个鹅毛软枕。他原本被书童安置好,规规矩矩地裹着毛毯睡着了,安静得像个水晶天使一般可爱。只是,此刻他却突然弹坐起来,将毛毯卷作一团,神情痛苦不堪地呻吟。
竟然是……月奴?
张睿无法形容内心的冲击。这小孩不仅早恋,还是个姐弟恋。想想月奴,虽然每次见面,都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孤傲,却不得不承认,在琴道上有天赋和功力。而皇甫公子,虽然他相貌和年纪占了巨大的优势,可是不论从精神还是从经验上来看,都可能和月奴没有什么交集和契合。
这样两个人,怎么能够在一起呢?
“你早就猜到了?”
“很明显不是吗?我虽然对姑娘的琴艺敬服,却素来不沉迷于此,有或者没有这琴音相伴,于我来说其实没什么影响。”孔生含笑将手搭在火笼子边的架子上,晕黄的跳动的火光,让他看起来意外的有烟火气。
“皇甫公子一直是个细致入微,贴心周全的人。他若是知道我不甚爱这琵琶,应当就想之前发现我不爱丝棉一样,替我寻来土布、鸭绒和丝绸,你瞧,我对这些没有要求也就谈不上选择和喜爱了。即便我假装,他也能一眼看穿。所以如今他还在打听,听说有一些毛织物很好用,费心地替我往西域去寻觅呢。这样一件小事,他都如此上心,劳心劳力,为何却在月奴的事情上犯了迷糊?分明就是借我做了筏子,找个机会亲近姑娘罢了。”
孔生说起皇甫公子的性格,语气都是赞叹。有这样一个事事为你考虑到,不计付出的朋友,真是荣幸呢。说起皇甫公子对月奴的感情,他也直来直往,一点不遮掩,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感情有哪里不对。
“可是……”张睿是个老派的人,虽然有时候时人觉得他行事出格,却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那样,那样的教育成为他性格的基石之后,并不是轻易能改变的。但是抛开这些来看,张睿真的观念十分保守,只是努力恪守着尊重他人的自由这样一个信条,才让他不那么干涉他人的生活,也幸运地举止不令人生厌。
“可是什么呢?若是郎情妾意,在一起就是。若是落花流水,这样一遭也能早早看破。若是依旧痴迷,那也没有什么。松溪,你就是想太多,计较太多……”
张睿知道,孔生的话在他心头敲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让一些东西放肆地想要冲出来,只是他的理智尽力在克制。因为他知道,圆滑又世故地知道,他选择的方式最适合他,最安全又最稳妥,没有质疑,也将没有伤害。
好在他一贯坚持的信条没有动摇,皇甫公子喜欢谁,孔生不喜欢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就好。好在他们不是我的父母妻儿,张睿这样想着。
第三十三章 娇娜
张睿虽然时常和孔生在单府相聚,却并不夜宿此处。他有时披星戴月回家住白日再进城,有时随意找一个闲置的寺庙或者道观下榻,有时兴致来了,到云溪看看老小和尚和依旧在那边借宿的朱举人等,并没有定数。
辞别了主人家出门,张睿虽然对皇甫公子的感情之事有些存疑,却并不挂心——太公和孔生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又都对公子关爱无比,自然不会任由结局不可收拾。
今夜漆黑的空中挂着一弯柳叶刀,莹莹光辉照亮君山县的街头巷尾。张睿出门的时候就说了,要在外头待几日,因此并没有计划出城。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更鼓响起来,更夫挑着纸糊的小灯,悠长的声音在夜色中弥漫开。
君山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店铺,甚至是每一个犄角旮旯,张睿都非常熟悉。毕竟他自从就学以后,待得最长久的地方就是这君山县城了。
沿着又些微波澜的河水,张睿缓步又坚定地走在案堤边,他知道这条水路的下游处,有一个早已经荒了的古刹。虽然不见得有多么恢宏大气,却因为砖瓦和建筑造型古朴,又依山傍水,显得有几分不同起来。
果然,走过一座七孔桥,又经过一处杂货铺子林立的街巷,远远就能看到两个大红的灯笼,左边写着“招财进宝”、右边写着“客似云来”。这时候,像这样开门迎客的店铺实在少有。张睿走过去时,看到一个青衣小童趴在半人高的柜台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压着登记的簿子——这里正是一处不算繁华的客栈——孔圣曾经就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张睿从客栈边的一条羊肠道上穿过去,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两侧是大块的青石垒成的高高的墙壁,月色一点都洒不进来。走到小路的尽头,有一个看不出原来颜色的侧门,上面的漆都剥落了,只有些许残留的漆斑上可以看到彩绘的莲花之类的纹样。
寺庙不大,只有一尊镀金佛像,走有两个耳房,前后两块长满杂草的平地和一个破了半个口子的大水缸。张睿没有太多行李,于是简单收拾出了东边耳房住进去。即便如此,也不过多了几件衣服和两三本书籍,还有一盏古朴的油灯——张睿从佛堂拿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