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夫子,我不会忘了你的。”身后的少年突然大声的喊道。不知为何,他冷静,无机质的双眸露出几丝极少见的茫然,身后的这个孩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清晨拂过的微风,轻柔而惬意,只是眸中总暗暗藏着几许浅淡的忧伤。
他很少发表意见,很少叙说自己。他与他的每一次相遇和相见,他从未透露过任何的亲近和关怀,他只是如同程序写好般,如从前的每一次对待着每次都会遇到应该遇见的剧情人物。
他是漠然的,冷淡的。少年聪慧而敏感,不可能不清楚他的真面目。
他说他不会忘了自己。
树下的白衣人面容依旧冷漠,他没有回应,空气中维持着沉默。他知道,少年终会忘了他的。
等他长大,会发现世界很大,他会认识很多人,见过很多事,会有要好的同伴,会有真心以待的爱人,会发现如今在乎的事情那时已变得丝毫不重要。
可此刻他却依旧想相信这句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独坐在地的少年落寞的闭着眼,想着过去夫子拉着自己的手在他手心画字,怀念起他温暖的怀抱,闷闷的埋着头,看着永远看不见的地上 。他定是走了吧,走的远远的,再也找不到了。
“好,别忘了我。”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清淡嗓音,少年微怔,终是展颜一笑,出声说:“当然。”
日已西沉,天边扬起绚丽夺目的彩霞,似乎有感于之前的突破,为这西梧州中再一次出现道君而庆贺着,可是突破的那个人却无半分感觉。
他只是停驻在原地,凝视着少年难得的笑容,任由着微风抚过面颊,任由着黑暗侵蚀,任由着自己稳固平静的世界一瞬间崩塌。
第56章 前尘02
——
你这一生总共流过四次泪, 可每一次却都与他息息相关。这一生,你只用过两把剑,一把是你亲手所铸, 一把是他亲手所铸,皆因他而断。当初能够重新看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他;后来整整瞎了五十年,也是因为他。
你曾难以抑制地憧憬,崇拜,追逐着他,渴求着他给自己一个怀抱, 挂念着当年一同去看桃花落下的美景,被他御剑前往深林里早已凝成冰镜的湖面上, 一剑破冰, 去捉那只有冰寒时分才有的白灵鱼。
冬日里的初雪很美,可最忘不了是那把剑, 以及挥剑时的身影。高大,锋利, 宽阔,当他微微颔首, 用着那双沉沉如潭水, 看不清任何情绪的眼凝视着自己时, 呼吸都似乎于那一刻停止, 空气变得粘稠而滚烫起来, 手臂间不经意的轻微触碰都显得分外惊心。
只是短短的一瞬的交接,心却贴的近极了。即便过了许多年, 夜深人静时你依旧会回想起那年的懵懂无知, 那年似乎触手可得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到了的吻。
多美好的雪。
停留在那个雪日, 茫然无知的你,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你会甘愿当个瞎子,独自守着一池幽水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会笑着忍着痛将心间小心保存许久的那抹残存剑意抹除。
那时,你会仰头大笑,却不知眼中的泪早已落下。
那是你一生中的第三次落泪。
你独自站在池边,不知过去了多久,天边扬起飞雪落在他的脸上时,你将理解当你还是幼童时和他第一次分离时那片化在手心里的雪。
原来,那便是大道初成,天地闻之,遂生异象。原来,那一天,他便是在那颗树下悟道,亲口对自己说,仙人不是人。原来,那一天的他也如今日的自己,终是真正的入了无情道途。
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
早已经难辨清什么时候开始抱着那些可笑的想法。
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被抛弃,被忽视的人,突然得到了珍重和爱护,渐渐迷失在情绪的黑洞中,夹杂了太多难以理清的感情,是憧憬,感激,向往,还是纯粹的濡慕,明明可以分列,辨别,可那突如其来燃起的火焰,将所有情绪都磨地融合了,于是再也分不开了,只能化作最纯粹也最难吐露的感情,沉沉地压在心头。
你曾自顾自以为爱是向往,是克制,是拼命抑制不敢惊扰对方,伤害对方半分,却渴望占有对方的**。
你曾当众说过得不到倒不如放下,得到若是成为执念,于道途无益。那一年你尚小,说的轻松干脆,不曾想过百余年后放下时的挣扎与痛苦。
就像是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自己不再去过去的自己。即便被放弃的那部分自己卑微,脆弱,始终掌控在手里,可是他会一次次不知何时的突然醒来,依旧想去追逐着那个人,想爱着那个人。
你无法忍受那个卑微,绝望的自己,你只能一次次杀掉他。次数多了,你渐渐认为他死了。可未来的许多年,他总会不经意间浮上心头,让你怔住久久不语,可是你知道他不会活过来,他只是没有死。
——
那一年的血很厚很厚,揉进了手心,虽然看不见,可呼吸里全是血腥的气味。那一天,书院求学,受众瞩目的弟弟只送回一颗沾着血迹的头颅,你什么也看不见,呆呆地跪在地上,被母亲紧紧攒着领口声声质问“为何死的不是你。”。
你一言不发,只是缓慢的闭上双眼。风很热,血很烫,你已记不清梦中曾见过的母亲模样,模糊到失去了印象,唯有过去曾听到的几声小名的呼唤留在心头。
第一次睁开眼,真正看到这个白日的世界,是在鲜血浸过双眼的时候。剑锋穿过女人的脖颈,鲜红的血喷溅入了眼底,浓黑色的世界突然闪露出一抹光,接着你看到她抓着你的手渐渐放开,整个人向你靠近,仿佛要给你一个迟到了十余年的拥抱。
可冰冷的躯体压在身上,渐渐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你终于不得不承认都是假象。直到离去,她也从未在乎过你。所有人都死去了,可你却依旧活着,如同一个诅咒。而你能活下去的原因,也不过是空中传来的轻飘飘的话。
——这小子生的倒好,倒不如留下来。
那时,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你会跟着那人走进修仙界,是他身后可靠沉稳,能够托付重任的大弟子,是上清宗中当之无愧的大师兄,后来更是山海界中眼观星河,执掌乾坤的道君。
没有人能看清命运,除了他。
只有他,知道你会遭遇些什么,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甚至,他也知道你的结局。
他知道,来年的春天会在皇宫内的宴会中遇见你。那一刻,你被罚跪地,即将被剑刺中,他会弹指一挥,将剑打落,不紧不慢地走到你身前,出声说:“站起来。”
他的眉眼锋利,英俊逼人,白色衣衫上不加任何环佩,简练素净,整个人正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剑,浑身散发的气势仿佛要割裂面前的一切。
你低着头,不知为何失去了重新站起的力气。你并不认得他,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人是谁?也许很厉害,也许是宴会中贵客,也许有可能是远道而来的真仙人……可不管是谁?那又和你有何干系?
可是他却俯身,轻轻扣住你的下颚,随即突然抱起你,大步向殿内走去。你靠在他的臂上,眼神飘飘荡荡,身后曾鄙视你,欺辱你,作弄你的众人都纷纷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夹杂着深深的妒忌,以及轻微掩饰的不屑。
曾猜想过的,是否还是因为继承的那份皮囊。可心里隐隐悟得,并非如此。
那一天,殿内众生匍匐在地,一声不吭,你只见得他抱着你走进殿中央,步履轻快,一剑斩落殿上突然化身为青狼逃窜的大妖,一剑斩落不死心,化作绝世美人款款前行,姿态万方的妖狐,一剑斩落落魄逃走的魔道修士。
“闭上眼。”他说。
你没听,他便留出一只手遮去你的眼。那一天,他手里不知沾满了多少鲜血。彻彻底底埋在他怀里时,血色浸染的气味中,你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浅淡的,陌生又熟悉的青草气息。
夫子,你回来了。
你在心里偷偷地念着,却不知道这句话余生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
曾经,你效仿你的师尊着白衣,修习剑法,渴望做他最好的弟子。你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当初亲和稳重的师尊,变成那个高高在上,不动声色,果决利落的掌门,变成那位众生俯首,不敢逾越的道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