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谁都没再开口,书房里也因此变得格外安静,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放置在景泰蓝香炉里的龙涎香香丸正在被炭火静静烤炙,再化为袅袅香烟四溢缭绕。
半晌,陶沝清脆的嗓音忽然自静谧的殿内幽幽响起,混合着龙涎香的香气,听起来很是沉静,也令人倍觉安心。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奴婢如今这样就已经很知足了,因为奴婢知道太子爷的心里是有奴婢的,所以,多谢弘晋阿哥的好意……”
太子闻言没作声,只是将视线又重新移回到自己拿在手里的那本奏折上,眼睑低垂,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陶沝也同样没看他,只低头重新作画。
弘晋见状,目光再度在太子和陶沝两人脸上来回逡巡了一圈,许是发现两人各自神色有异,想了想,决定岔开话题:
“那你刚才说自己喜欢游记,就是因为你想走遍大江南北的关系吗?”
“对啊,不过别人写的游记终归是别人看到的景象,和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比如徐霞客《游天台山日记》中对天台山路线及周遭风景的描述,奴婢当年随爹娘一起慕名前去的时候,就发现那里的景色早已和他描写的大相径庭了……虽然奴婢的爹跟奴婢解释说,那是因为当中相隔了百年,所以有些差距也是在所难免,但奴婢却觉得,如果一味只看别人写的游记而不亲身所往,那么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纸上谈兵’,对自身并没有太大的帮助,不是有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吗?”
陶沝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手上的画笔却也一直没停——
“……另外,还有一些文人墨客对于风景名胜的描写,也向来崇尚夸张的修辞手法,这简直就跟所谓的谣传一样,更加让人难辨真假——比如李太白的那首《夜宿山寺》,原句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奴婢当年信以为真,软磨硬泡地央求着奴婢的爹带奴婢去摘星星,结果到了那里才发现,别说徒手摘星辰了,那座山寺中最高的藏经楼根本就还没有西湖的雷峰塔高……所以,奴婢觉得这根本就是那位‘谪仙人’酒喝多了胡乱抒情……”
弘晋听到这里莫名笑了起来,“你说的这首诗我也有念过,不过我倒没相信那座山寺里真的可以摘星星……”
陶沝脸红了红,停下笔冲他道:“那是因为奴婢当年才疏学浅、年幼无知,所以,奴婢方才才会一直跟弘晋阿哥你强调,一定要好好读书,否则肯定是会闹笑话的——记得当年学唐宋诗词的时候,夫子经常喜欢在课上出题考大家,记得有一次是考李白《将进酒》里的‘天生我材必有用’,让大家接下句,正解应该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结果有个人硬是接了句‘老鼠儿子会打洞’,那次把夫子都气笑了;还有一次出的上句是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下句的正解是‘月若无恨月长圆’,结果有人接了句‘人不风流枉少年’,结果被夫子当众一顿好骂,简直是太丢脸了……”
“不,你这个地方其实也说错了——”
就在陶沝这会儿努力回忆自己当年读书时,班上那些所谓“牛人”闹出的各种笑话,原本正低头敛眸、沉默看折子的太子突然毫无预兆地中途插话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句虽出自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但原句却是‘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你说的这句‘月若无恨月长圆’其实是对子,是北宋文官石延年在赠友联中所对,并非出自李贺之诗……”
“咦,是这样的么?”冷不丁被那位太子殿下纠错,陶沝当即不由自主地眨巴眨巴双眼,一脸求教地直直望向对方,而那位太子殿下也端坐在原位,好整以暇地回望着她,但眸光却是格外笃定。
见状,陶沝自然不敢跟这位号称精通历代诗词的太子殿下比学识,于是立马自我否定:“原来如此,那看来是奴婢记错了——”
她说着,又回头看向身旁的弘晋,带着一脸膜拜的神情,手指着太子的方向冲他道:
“弘晋阿哥看到了吗?像太子爷这样的就是所有读书人的范本,一张口就知道是饱读诗书的,不仅知道奴婢这会儿在说什么,而且连奴婢说错的地方他都能及时纠正,而且也不嫌弃奴婢学识浅薄,否则,若是换作旁人听到这话,就算明面上不说,但暗地里肯定是会取笑奴婢无知的……对了,奴婢记得当初背那篇《齐策五》的时候,太子爷也是连书都不用翻看,就知道奴婢哪里是背错的……如果太子爷也去当夫子的话,肯定是能培养出一大堆状元之才的……”
“……”听到她最后这句话,弘晋不禁立刻扭过去瞄了自家阿玛一眼,见后者脸上并无任何不满,且嘴角还微微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时也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咬了咬下唇,难得没有接话。
而陶沝也因为专注于回想以往的趣事,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点不对劲,很快又径自接下去道:
“对了,说到考状元,奴婢就想起当年入学时,夫子想探探大家的底子如何,就出题问春秋三传是哪三传,有个人就记得《公羊传》和《左传》,然后就偷偷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告诉他还有一部是《谷梁传》,但因为隔得有点远,说得又小声,所以他听错了,结果就填了个《母羊传》……还有个人更夸张,连公羊其实是姓氏都不知道,说既然都有羊了,那怎么能没有牛呢?所以大笔一挥,直接填了个《母牛传》……”
“噗——”
“扑哧——”
还不等陶沝这厢话音落下,笑声又再度响起,但这一次,除了书房里响起的笑声外,还有一个清晰的笑声明显是从窗外传来。
闻声,太子那厢立即皱了皱眉,而后朝尚善无声地使了个眼色,后者也心领神会地立刻跑到门边,拉开殿门朝外面喊话:“是谁躲在——”
结果一句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就已经僵在了原地,滞了几秒,又忙不迭地跪倒在地,朝来人恭敬请安:
“万,万岁爷……奴才,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第294章 一纸丹青寄情思(下)
尚善此语一出,这会儿还在书房里的三人当即各自一怔,显然谁都没有想到那位康熙皇帝竟会挑在这种时候突然造访。
因为太过意外,陶沝差点碰翻了面前的画架,还好站在旁边的弘晋眼明手快地帮她扶了一把。
太子那厢皱了皱眉,起身走到陶沝跟前,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殿门处走去。弘晋见状愣了愣,而后也赶紧跟在两人后面。
裹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的康熙皇帝眼下正立在书房门外,后面跟着魏珠和紫菀,再往后,便是米佳慧和另一名看上去有些脸生的小太监。
陶沝没想到米佳慧今次居然也混在康熙皇帝的随行人员里,忍不住当场瞪大眼睛,往对方身上多看了两眼,而米佳慧也同样发现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立刻冲她眨了眨眼,暧昧一笑。
眼见太子这会儿拉着陶沝的手迎出来,身后还跟着弘晋阿哥,康熙皇帝的眉心微微一动,但什么也没说。
三人依次朝康熙皇帝行了礼,后者方才迈步进屋。不过就只有魏珠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书房,而其他人则全都继续留在了书房门外。
康熙皇帝一进门就发现了放置在东次间拱门外的那个画架,以及摆在上面的人物画,再往里,床边摆着一张矮几,上面堆着一叠厚厚的奏本,旁边还放着茶具和笔墨。
“你们刚才是在……”
或许是因为书房内这会儿的情景和自己方才在外面想象得不太一样,康熙皇帝皱了皱眉,有些迟疑地开口询问。而太子也不等他把话说完,便立刻给出了回答——
“回皇阿玛,儿臣刚才一直在房里看折子,而她,则在为儿臣画像……”
闻言,康熙皇帝立刻回头看了太子和陶沝两人一眼,目光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停了停,再落到陶沝仍拿着炭笔的那只右手上,因为徒手拿笔的缘故,她右手的手指被染得有些发黑。
他滞了滞,又无声地将视线转向站在太子另一侧的弘晋,后者赶紧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应证了太子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