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位看上去仿佛在认真聆听某人说事的康熙皇帝显然还是注意到了太子的这一细节变化,循着他的视线往门边看了一眼,正好撞上陶沝这厢抬头凝望前者的目光。
陶沝心中一惊,赶紧低下头作低眉顺眼状。
康熙眼光复杂地足足盯了她好一会儿,这才朝站在她前方的李玉招了招手,后者立刻恭恭敬敬地上前打千,正好那位传教士说的话也暂时告一段落,当下也跟着回转头来。
陶沝定睛一看,眼前跟着一亮,对方正是她许久未见的雷孝思。
雷孝思那厢瞧见陶沝时也是一愣,随即便立即满面笑容地跑了过来,毫不避嫌地抓住了陶沝的手:
“双水,你终于不戴之前那张面具啦?我也觉得你还是原来这张脸更好看!”
他这话一出口,陶沝顿觉心中一凉。她怎么忘了,这家伙专业扯后腿的本事可不是盖的!
果然,还没等她想到合适的解释理由,康熙那厢便迅速发话了——
“雷孝思,你为何要唤她双水?这名儿又是何意?”说话间还不忘打量陶沝几眼,“她不是叫作绛桃么?”
“绛桃?”雷孝思有些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反问:“这是谁的名字?”停了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陶沝:“双水,这是你原来的名字吗?”
被他这样一问,陶沝脑海中突然想到了一个对她而言再合适不过的理由,忙朝对方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座上的康熙恭敬回道:
“回皇上,绛桃这个名字正是奴婢的真名,而双水这个名字是雷神父为奴婢取的!”
“噢——是吗?”康熙问这话的语气明显半信半疑。“那为何雷孝思要给你新取一个名字?”
“这是因为……”陶沝自然听出了他字里行间的满满不信任,内心没来由地一揪。好在雷孝思虽然经常扯她后腿,但在关键时刻也能起到一定作用。许是瞧出了陶沝眼中这会儿流露出的那抹明显畏惧之色,他立刻自告奋勇地接过前者的话茬继续道:
“皇帝陛下,双水真的是个很可怜的姑娘!臣当初遇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漂在河里,是臣正好打河边路过才将她救起来的,之后她又一连昏迷了数天,臣请来的那些大夫都治不好她……幸好我主保佑,她终于在耶诞节那天自己醒来了,可是,她醒来之后却记不起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所以臣就按当时她落水的那条河的名字替她取了双水这个名……”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复又转头看向身边的陶沝:“双水,你如今能想起自己的名字真是太好了!”
雷孝思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和语气都极为真诚,令陶沝不由自主地朝他用力点了点头。
而这番证词也成功打消了康熙皇帝心中的几分疑虑,不过他并没有放弃问话——
“朕听说,她之前曾在戏班里待过,这事儿是否也属实?”
“回皇帝陛下,的确如此!”雷孝思听罢再度肯定点头,“臣和双水在江宁时遇到了一个戏班子,双水说戏曲可以让臣更好地了解大清文化,所以臣就决定去听戏,没想到在戏园子里的时候,有人打了臣和双水,是那个戏班的班主救了我们……”
“噢?有人竟敢打你们?”康熙问雷孝思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陶沝脸上转了两圈。“是谁?”
“这……”雷孝思显然是被问住了,愣了愣,本能地答道:“臣尚未来得及请教他的大名!”
他此语一出,陶沝莫名有种想要叹气扶额的冲动。
而座上的康熙听到这话也是嘴角狠狠一歪,随即转头看向陶沝,口气较之刚才明显添了一分冷淡:
“还是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唔——”陶沝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因为她突然想到,在康熙朝,管辖江宁织造府的曹家还是非常得宠的,直到四四大人上台之后才渐渐没落的。“据奴婢所知,对方是江宁织造府里一位姓曹的公子爷,因为他当时称其伯父是皇上您钦定的江宁织造,打从十七岁起就跟在皇上您身边,还说在江宁城,有谁胆敢与他曹家为敌就是不知好歹……”
话未说完,就见康熙皇帝的脸色当场一凛,而后从嘴里厉声吐出一句:“荒谬!”
陶沝以为他这是在责怪自己信口雌黄,当下赶紧跪地朝对方磕了一个响头:“奴婢该死!可——”她再度迟疑了一下,偷偷抬眼瞄了瞄康熙的脸色,终究还是狠下决心实话实说:“可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当时那位公子爷想对那个戏班的班主行不轨之事,正好被奴婢经过撞见——奴婢原本以为那位戏班的班主是位漂亮的女子,没想到上前之后才发现对方竟是男子,而且那位曹姓公子还说对他势在必得,奴婢实在是看不下去才出言顶撞的……”
她说到这里时故意停了停,见康熙似乎并没有要打断她的意思,这才放心接下去道:“……那位公子爷气极之下就打了奴婢一巴掌,当时雷神父也正好赶到,就上前与他说理,没想到他却狠狠揍了雷神父几拳,都把雷神父打出血了,最后还是那位班主请大夫来给我们治伤的呢……”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康熙的眼中划过一道戾色,半晌未语。末了,他突然重新转头看向雷孝思,试探:“……果真是如此么?”
谁想雷孝思这厢却摆出了一副超然出世状,且答非所问:“皇帝陛下请放心,主教导我们要爱自己的仇敌,凡事都要学会忍耐和宽容,臣会原谅那些曾经犯错的人的……”
康熙皇帝的嘴角这下歪得更厉害了,显然是觉得他们两者之间无法正常沟通,于是又将问话的矛头转向陶沝,连带看向后者的眼光也变得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这之后,你便留在那个戏班里了么?”
“回皇上——”陶沝直觉对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古怪,但一时又意会不出到底是哪里古怪,遂只能老老实实答道:“这之后,奴婢和雷神父两人便一直留在那个戏班里养伤,正好这个戏班的行程也跟我们原本定的计划一样,所以,我们就一起上路了……”语毕,又瞄了一眼康熙此刻阴晴不定的脸色,刻意再添上一句:“那个戏班里的人都很大方,不仅免费给我们两人提供了食宿,而且连出行坐船的钱都是他们出的!”
她这话一出口,活脱脱表露出一副市侩的嘴脸。偏偏雷孝思那厢也不甘落后,十分配合地补上一句:
“没错没错,他们教臣学唱昆曲也没有收半两银子!”
康熙显然是被这两个人先后说的话给彻底打败了,忍不住咳了两声,然后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默默站在下方右侧始终未曾动过、俨然是在充当一尊背景墙的太子,继续冲陶沝发问:
“……朕记得你当初还说自己曾被人绑架过?”
“没错!”一旁的雷孝思这次还不等陶沝回答便率先开了口,“臣和双水等人刚到镇江那日,双水去了金山寺里求签,结果就再也找不到人了,当时臣和戏班子里的那些人把全寺都翻遍了,却始终没有找到双水,后来有位寺里的小师父告诉臣,说是曾看见有两个人扛着一条麻袋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戏班里的人说双水一定是被人绑了,就拉着臣一起去官府报官,可是当地的官员却不肯管……”
“回皇上,奴婢当时是在寺里写签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打了脑袋,等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船上了……”陶沝生怕雷孝思会当着这位康熙皇帝的面再度说出当日他在码头对四、八两位阿哥说的那些话,赶紧抢在半途劫过对方的话茬:“……而且是被关押在船底的货舱,里面还有好些和奴婢一样被绑来的人,奴婢当时很害怕,听同船的人说,关在里面的人都是要被卖去达官贵人府中当奴才的……”话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把自己先前说过的那番话再次强调一遍,“奴婢若非被那些人当作送给京城某位‘贵人’的大礼,恐怕也在路上就被卖掉了……不瞒皇上,当初经过苏州的时候,就有位爷曾想把奴婢买回去来着,还是船上的一位贝勒爷给拦下的呢……”
“贝勒爷?”康熙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脸色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尴尬。就连那位始终不曾有过动静的太子殿下这次也朝陶沝投来了不敢置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