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瑀深深跪了下去,行过三拜之礼,忍着泪道:“师叔的身子不好,要记得按时服药,切记不可偷懒,免了夜里的汤药。”
师叔挥了挥手,“去罢,莫要挂念。”
阿瑀起身,抹了把泪,继续跟上谢晗,往白梅林外行去。
了空唇边浮现出淡淡笑意,“妹妹,阿瑀有了好去处,你可以放心了。”
嘉平六年,孀居的妹妹进京探望他,与微服出宫前来大相国寺听主持讲经的先帝结缘,因此珠胎暗结。
妹妹不敢回楚州夫家,他便在清羽峰找了一间屋子,让她住下养胎。期间,先帝私下来探视过数回,并表明身份,说要把她接入宫中。
可妹妹不愿入宫,她心中忧思过重,生产时难产血崩,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诞下孩子,叮嘱兄长,自己走至这步已是大错,莫要把她的骨肉送回那人身边,一个身后没有母家的年幼皇子,要如何生存下来呢?
先帝尊重她的遗愿,同意让阿瑀继续留在清羽峰,由他这位亲舅舅照看。
他从未告诉过阿瑀身世,只希望小外甥能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直到后来,他自知时日不多,才与素来深得先帝信任的宣平侯联络上,请求他带走阿瑀。
远离洛京,远离世间的是非纷扰。
白梅长出了新叶,花开花谢,十数年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一切恩恩怨怨,皆在红尘之中,渐渐远去。
谢晗领着阿瑀回到小院,元瑶立在廊下,杏眸微微红肿。
身后,亲卫们将箱箧从屋里抬出来,放到马车上装车,她的行李不多,只装了两个小箱箧。
春风拂过,檐下铁马相撞,响声清越。
谢晗看着她,温言道:“该出发了。”
第40章 月夜
马车上,阿瑀坐在一侧,她与音笙坐在另一侧,阿瑀率先开口:“元娘子,您也去凉州吗?”
听他的语气,应是要与他们同行,元瑶答是,又道:“阿瑀,你随宣平侯去凉州,是为了什么事呀?”
阿瑀揩去眼底残存的泪痕,双眸带着光,“宣平侯答应了我,要帮我寻找我的亲生父母。”
原来这小沙弥是弃婴,思及此,元瑶不禁有些同情他的身世,“你父母可有留下什么信物?”
阿瑀摇头,失落地道:“师叔说,除了一张写有生辰八字的纸条,什么也没有留下。不过我父母是凉州人氏,宣平侯在凉州住了许多年,认识的人也多,兴许会有法子帮我找回父母。”
想了想,他又说:“元娘子,我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会回大相国寺。师叔答应我了,他会帮我照看给阿欢姑娘供奉的长明灯,日日添油,定不教它熄灭。”
他居然还记着这件事儿,元瑶心头一暖,“有劳你了,可惜我未能帮到你什么。”
阿瑀摇头,“元娘子一直在帮我打听宣平侯的行踪,已经帮了我许多。”
元瑶浅笑着,从随身携带的食盒里取出几样糕点,让小沙弥暂且垫垫肚子,等下了山,再寻饭馆用午饭。
车轮碌碌碾过山道,元瑶打起车帘,只见坐落在苍翠青山之中的大相国寺云雾缭绕,渐渐远去。
下山后,马车没有回谢晗的宅邸,而是径自出了城,往北边的官道驶去。
道旁,还停着另一辆青篷马车,谢晗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行至马车前,抱拳行了一礼,“元叔叔,我把瑶瑶给您带回来了。”
竹帘后,传来元徵低沉微哑的嗓音,“阿晗,接下来一路,要辛苦你了。”
谢晗执鞭骑上马背,吩咐近卫:“出发。”
时值暮春,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向北疾驶,拖出一道逶迤细尘。
当天黄昏,众人在冀州地界的一间小客栈歇息。
或许顾及到元徵也在,此次谢晗没有与元瑶共宿,而是和阿瑀挤在一间屋子。
她和音笙并肩躺在床上,说了好一会儿话,依然没有半点睡意。
音笙道:“姑娘今日是怎么了,看起来怏怏不乐的。”
自离开清羽峰后,音笙便改了口,不再称呼她“元娘子”。
“我睡不着。”元瑶细声道,“当初叔父请巫医为我诊治,我忘却了很多事,如今想起凉州,只觉陌生。”
音笙也听说了这回事,笑着安抚她:“凉州是姑娘自小长大的故土,等回去了,定会慢慢熟悉起来。况且元二姑娘和云珠妹妹,还在钟将军家中等着见姑娘呢。”
提到小堂妹,元瑶心中蓦地变得柔软,元小娘子在世上只剩下这么几位亲人,就数元欢最小,尚未到能够自力更生的年岁,不管今后如何,她都要将这个小姑娘照顾好。
“音笙,早点儿睡罢,明日还要赶路呢。”
她与音笙道过晚安,侧身朝外侧,直到确认身畔的人熟睡后,才轻手轻脚起身,穿好绣鞋,去了二楼长廊。
从长廊望去,不远处是一片街坊,已是丑时,除了天际一轮圆月,再无其他灯烛照明。
月华如霜,徐徐倾泻在天地间,晚风温柔拂来,元瑶舒开双臂,轻踮脚尖,任由夜风灌满衣袖。
今夜她恰好穿了一袭白衣,翩翩然如振翅欲飞的鹤。
她静默地站了会儿,思绪如麻,却不知应从何开始梳理起。
元小娘子厌恶谢晗,一心想疏远他,可是她不同,她其实是喜欢他的。
元瑶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来都来了,总不能真的告诉谢晗,她这幅身子换了个芯,再者他一向也不相信鬼神之说。
要跟一个不搞封建迷信的古代男人解释穿越这回事,有点儿难。
既来之,则安之,如若梦境属实,那么元小娘子已在她的世界扎根生活,与老元夫妻两相处融洽,而她既然无法回去,便要适应这段新的剧情。
万恶的作者,为什么要坑文,花三十万字埋了一个伏笔,却又不解释清楚。
元瑶默默叹息,转过身,觑见谢晗立在她身后,他左侧衣袖微微有些鼓起,像是藏了什么机栝在里头。
“以后夜里尽量不要一个人出来。”谢晗看着她,“若想透透气,喊上音笙一起,她可以保护你。”
他原想再加一句,或者喊上我一起也可,想到她昨夜得知过往后忽然落泪,今天一整日又闷闷不乐,便不敢触及她的烦心事。
“好,我记住了。”元瑶道,“是怕有盗贼吗?接下来的路程,我把贵重首饰都摘下来罢。”
谢晗摇头,轻轻扳正她的双肩,示意她看向某处方向。
而后,贴在她耳边,姿势亲密,语气却是冰凉的,“有人盯着我们,怕他们对你不测。”
是渣皇帝的人!元瑶登时警觉起来,这一路,渣皇帝必定派人跟踪他们。
“为什么陛下会同意让我和义父离开洛京。”元瑶轻声道,“你拿什么和他做了交换?”
谢晗道,“瑶瑶,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可我想知道。”
“若无诏,不得再回洛京。”
元瑶垂眸,“这样做,当真不值。你如果继续留在洛京,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宣平侯,可你离开洛京,交出禁军,从此便很难回到这权力中心了。”
“你晓得,我一向不贪恋这些身外之物。”谢晗低笑,眸光不屑,“他处处提防我,以为我扶持他,是想让他做个傀儡皇帝,以便取而代之,但其实是因为先帝临终所托,我才会这般心甘情愿为他办事。”
“我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到十二岁,也早早地去了。这小半生我得到过许多帮助,有两位恩人是我毕生无法忘怀的。若无你,我不会去投军,若无先帝,便不会有河西节度使谢晗,更不会有今日的宣平侯。”
予他恩情的人,并非她,而是原主。
元瑶有一丝难过,主动换了话题,“为何要把阿瑀一并带去凉州?先前你与我说过,等到合适时机,自会道出阿瑀的身世,这话可还算数?”
看来她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谢晗思索片刻,觑见远处城楼上的暗探交接,便用极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元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眸,又听见谢晗道:“此事,关系到阿瑀与你我等人的性命,切记不可外传。”
她点了点头,犹觉不够,又点了点几下。
“回去罢。”谢晗提醒道,“夜里风大,当心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