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行道:“下官只是一个史官,自当尽史官之责,一切当以事实秉笔直书。更何况大人行事从不会顾及他人评价,下官怎么评价重要吗?”
慕疏风沉默不语。微风拂过柳梢,衬得他单薄的身影愈显寂寥。
半晌后,慕疏风终于开口,“不重要。”不管崔景行怎么评价,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可他为何想要听听崔景行对他的看法呢?难道真仅仅是因为那与故人球球相似的容貌?
慕疏风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理由,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崔景行与球球是两个不同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以另一个身份与这个书呆子相处的太融洽了......原本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理解他、支持他,崔景行却突然闯进他的世界,这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少有的对他很好的人,让他难免会产生一些错觉,好像这条路上终于能有一个人会理解他,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反正他永远被人唾弃、辱骂,也不差史官这一两笔。
慕疏风神色如常道:“你不必惶恐。我既然答应过你,支持你修撰史书,无论何时都不会食言。”说罢,他转身走了。
崔景行望着慕疏风的背影,微微抿了一下嘴唇,心里突然好像憋着一口闷气,堵得他难受至极。
树下的小蚂蚁们聚在一堆瑟瑟发抖。
直到慕疏风离开许久后,崔景行才回过神。地上的蚂蚁还没有离开,它们聚成一团,头上的小触角点来点去,似乎在议论什么事情。
崔景行半蹲下来,盯着它们观察了半晌,“你们也会说人话吗?”
所有的蚂蚁刹那间僵住,片刻后飞快地往树洞里跑。
崔景行眼疾手快抓住一只蚂蚁,“看来是会说话。”瞧这群蚂蚁的样子,活脱脱的此地无银。
那是一只红色的蚂蚁,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不断挥舞着几只脚。过了一会儿,见自己装傻无望,哭丧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崔景行沉默一瞬道:“含羞草。”
红蚂蚁愣了下,“你也是含羞草?你和方才那个大魔头是什么关系?”
“大魔头?”崔景行扫了一眼慕疏风离开的方向,“你说的可是慕大人?”
“废话,若不是他把我们召来,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你的手里?”
崔景行心跳的速度加快了几分,他屏住一口气,眸光微动,“你方才说的是‘也’,难道那个大魔头也是含羞草妖?”
红蚂蚁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它尖叫一声,连忙反驳,“不是我说的!”
那就是它说的了,崔景行的心跳无法平复,反而呼吸都乱了起来,世界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慕疏风居然也是含羞草妖?他不相信与慕疏风与小妖精没有关联,难怪慕疏风的身形和小妖精的人形十分相似,难怪最近慕疏风对他十分熟稔亲近.......可慕疏风的性格与小妖精未免相差太多了。
不过崔景行并没有在性格差异方面思索太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自己不也是习惯了在人前伪装吗?可慕疏风若真是小妖精,那他方才的回答未免有些过于冷漠无情了,也不知它在背地里会怎么委屈,崔景行想到这里懊悔已经掩盖住了惊讶。
红蚂蚁一直在注意崔景行的表情变化,它见崔景行很快就冷静下来,有些纳闷道:“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崔景行的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念头,一时在想慕疏风扮成小妖精潜伏到他身边到底是何用意,一时又在想慕疏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不在焉地回道:“惊讶并不能解决问题,有惊讶的时间,不妨用来思考。”
“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啥,但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你能把我放了吗?”
崔景行笑了一下,原本就十分俊美的脸更加光彩夺目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答得好,我就放了你。”
红蚂蚁纠结地握起了前足,两根触须一晃一晃,“好吧。”
“方才慕大人在和你们商讨什么事情?”
红蚂蚁道:“大魔头在和我们打听一件事。”
“打听什么?”
“这是第二个问题。”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回答了。
崔景行道:“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
“你方才说你只问一个!”
崔景行轻轻弹了一下红蚂蚁,“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它早该知道,和大魔头认识的人能是什么好人,恐怕它今日要折在这里了,红蚂蚁一边抽泣一边道,“他在打听皇室血脉,想要找一个年龄在六岁左右、被人忽视、头脑聪明的皇室血脉。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崔景行立刻明白了慕疏风的用意,对方这是想要另立新皇,他还以为慕疏风想要自己做皇帝,不过若慕疏风真是含羞草妖,也的确做不了皇帝。
其实他也并不在意谁做皇帝,只要国泰民安就好。崔景行不习惯轻易袒露自己的心声,但小妖精是个例外,它以另一种姿态强势介入他的人生,短短几个月就成为了崔景行一生难得的知交,很多崔景行不愿意在人类面前展露的东西,全都在小妖精面前一点一点显露。
崔景行放下红蚂蚁,怔怔地望着前方,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拐角,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慕疏风重新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他并不对此行径痛恨鄙夷。不过登门拜访未免有些刻意,“看来得等他变成含羞草再谈谈了。”
思及此处,崔景行也没了继续探望方齐的心思,转身便回家了。
夜半时分,刺骨寒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崔景行等了大半夜也没见含羞草妖回来,他坐在灯下哆嗦了一下,犹豫许久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推开窗户。
一股寒风卷着初雪扑向崔景行的脸,窗外月光皎洁,与白雪相映,衬得夜晚都明亮几分。一颗嫩绿的小草缩在墙角,在白雪里十分醒目。
崔景行指尖微抖,盯着小草望了良久,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出门走向墙角。
见崔景行出屋,小草往雪地里缩了缩。
崔景行把它挖出来,含羞草的叶子都耷拉了,看起来比上次见面还要凄惨,“怎么不进屋?”
小草抖抖抖,看样子被冻的不轻。
崔景行赶紧把它塞进怀里,匆匆回屋,不大好使的左腿走快了一瘸一拐。
进屋后,崔景行突然想起来,这小草已经不单纯是一只含羞草妖了,它还是在朝堂上独断专行的慕宰相。崔景行的身体僵硬一瞬,小草从他怀里跳出来。
“咳。”崔景行回过神,突然不知该怎么打招呼了。
小草不知崔景行心里怎么想,它跳到崔景行身上,噼里啪啦地一顿抽打,把崔景行身上的雪给拍下去,心道,不穿外衣就跑出去,这书呆子不会真呆了吧?于是小草又在崔景行的脑袋上狠狠拍了两下。
崔景行被拍的有些发懵,晕头转向地被小草牵着头发上了床。
将崔景行安顿好,小草钻进崔景行的被窝里,卷着一缕头发扎进了咯吱窝里,不停地扯着,看样子心情很不好。
崔景行看着小草这熟练的动作,半晌后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该怎么说,如果直接点明慕疏风的身份,依照对方以往的作风只怕是要恼羞成怒.......看来只好将计就计陪着慕大人装疯卖傻了。
“今日我见到了慕大人。”
小草突然不动了。
崔景行继续说道:“当朝皇帝昏庸无能,如今慕大人在朝还好,若有朝一日慕大人退隐归田,只怕朝堂就乱了套了,如果能另立明君倒也是一件好事。可惜皇室血脉稀薄,只怕明君也不是那么好寻的。”
慕疏风听完崔景行的话,心中的郁气顿时散了不少,情绪也不像白日里那么低落了,他差点忘了崔景行在外面一直伪装成忠君爱国的书呆子,又怎么会轻易坦露心迹?也只有对他这个含羞草原型才能显出几分真情。
小草叶的叶子立了起来,一摇一摇地看起来十分愉悦。
但没过多久,慕疏风却觉得更加郁闷,难道他一朝宰相的身份还比不上一个妖怪吗?这书呆子宁可和妖怪相交,也不愿与他多来往。
小草叶子突然用茎抽了一下崔景行的脸,翻个身跳到花盆里不理他了。
崔景行的眼泪都快被抽出来了,他郁闷地揉了揉脸,话都说开了,怎么还打他?这慕疏风果然是喜怒无常,即便变回了原型也是本性难移,他怎么会觉得慕疏风与小妖精的性格不一样呢?明明像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