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有些拘谨,文然拎起一小坛子酒放在桌上,问:“这是西海特有的佳酿,要尝一点吗?”
因上回白帝生辰宴上喝得不省人事,牧遥着实不敢再喝,连忙摆手:“不了,我酒量不好,喝茶便是。”
文然抬手,唤小童进来送一壶茶。
牧遥接过茶杯小声道了谢,然后为自己倒了一杯。
“对了,方才你看那屏风看得出神,是想到了在人间发生的什么事吗?”文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问。
牧遥的眼神黯了黯,摇头:“其实……我应该没有去过。只是梦中经常见到,所以看到了觉得心里欢喜。”
“梦?”文然挑了挑眉,“什么梦?”
“就是在人间生活的梦境。我自小便常常做梦,那时还未化形,也没出过那么远门,理应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可我却清楚的在梦中看到了许多人间的片段……族人都说我和他们不一样。”牧遥极认真答。
而且,他梦中的人间每一个画面都美妙绝伦。牧遥爱极了梦中那个繁华的、热闹的、流连间满是生活气息的世界。
更让他欢喜的,是自小孤独的他在梦中好像有一人陪伴,无论走到哪里,梦中都能看到一抹衣角、一张看不清模样的脸,又或者是一道模糊声音。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个人同他一起看看遍山川河流,最后居于长街闹市中一般。
平淡而温馨,世俗却热闹。
文然自称写遍三界生死爱恨,一双眼睛看人看妖都十分犀利,三两句话便将眼前的小兔子看了个通透。
牧遥这人说好听点叫实诚,说难听点有点呆傻,旁人问什么答什么,半点也藏不住。
不过这也好,恰好他有些太子爷交代下来的问题,便趁热打铁开口问了:“牧遥,你为何会选择修道?你是妖界万年来唯一飞升的,大多数妖族并没有这个闲心,也没有这份道心。当然,你不回答也行,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牧遥觉得这问题没什么不能答的,便老老实实答:“我也不清楚。但我有记忆起,修炼就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我也做不好其他的,就一心一意的修炼了。”
文然还真没料到他的答案是这个。
躲在屏风后的人更没有想到。
金鸿看不清牧遥的脸,不知他说话时是什么神情,只是听声音的话,就觉得他的回答十分敷衍。
“倒是滴水不漏。”他想。
因牧遥实在实诚,文然问什么他答什么,没多久,文然便将太子爷所吩咐的问题一一都问了个遍。
“今年多大?”
“九百六十岁。”
“在妖界时除了修炼,还做什么吗?”
牧遥微微张了张嘴,懵懵的:“额,找吃的?和朋友玩耍?”
他生的本就玉雪可爱,那双水润润的大眼睛每次看过来时,都有一种极认真的感觉。
然而正是这种十分努力的认真,让文然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他强忍住笑意,接着走流程:“擅长的妖术呢?”
答到这里,牧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其实……我不太聪明,就只会些寻常控火控水之术,别的什么总也学不会。”
文然不自觉瞥了一眼身后的屏风。
他知道金鸿在后头已经将他想知道的答案都听到了,伸了个懒腰。
当然,虽然已经完成任务,他也不好直接将人送回去。见牧遥又在看那屏风上放河灯的人,文然眼珠一转,提议:“牧遥,要不你来帮我整理一下命簿吧?”
牧·吃闲饭的仙官·想要工作·遥,登时两眼放光,圆溜溜的眼睛水润润的闪着光:“真的可以吗?我真的可以一起帮你吗?”
文然着实很少面对这样真诚的眼神,尤其这个眼神里还充斥着对帮忙的渴望。他有些不太自在,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当然可以,来吧!”
牧遥是真心喜欢做事的,更何况还是整理凡人命簿这样有趣的事情。
他跟着文然一路朝着堆积着无数卷宗的书房走去,二人刚出门,隐去气息躲在屏风后面的金鸿便走了出来。
牧遥身量不算太高,比文然还要矮上小半个头,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金鸿不自觉在脑海中脑补了他变成一只小白兔一蹦一跳的场景。
竟还有些可爱。
他的嘴角刚向上扬了些,又立刻被他压了下来。
“说话这般小心,什么话都套不出来,想必他一定藏着别的什么秘密。”金鸿一边说着,一边揉了揉心口。
只是微酸,反应不算大。
想来这兔子精的妖术必须面对面才可施展,此番并未看到他的脸,反应便没有那样激烈。
“看来还得找些别的方法……”他曲起食指在唇上轻碰了几下,喃喃道。
·
牧遥简直要开心坏了!
他翻看着一卷又一卷凡人命簿,兴致特别高昂,问道:“这些都是你写的吗?”
文然看见那满地的命簿头都疼了,用手敲了敲肩颈,有气无力道:“是啊,都是我写的。”
可是累坏他了。
“林氏女与赵氏男自小结为娃娃亲,一同长大……一生一世一双人,育有二子一女,携手终老……”读到此处,牧遥的心情好似也跟着卷中的人一般,觉得十分高兴,“这个故事真好啊。”
文然十分赞同,点了点头:“是极好的。这样的命簿我都无需用心,随意写两笔便好。”
可是拥有这般命格的人实在不多,大多数凡人的命簿都是乌七八糟一堆烂事,写的人糟心,过生活的人更糟心。
牧遥又拿起一卷读了下去:“青羊观的小道士山渊,与其师妹山箐箐有一世情缘,然山渊偶遇……”
他还没看清后面的字,手里的卷宗便被倏地抽走了。
“哈哈,放错了,放错了。”文然吓得瞌睡都没了,忙把那个卷宗藏了起来,“这个东西是咱天界仙官渡劫的时候我给写的,事关仙官们的秘密,所以只有我能看,旁人看不得。”
那卷宗被抽走的时候,牧遥不知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后面有一个妖字。
可为何仙官的渡劫命簿上会有妖这个字?
他想问却有些不敢问,只能附和了两声:“我看你放在一块儿,以为都是凡人的命簿呢。”
文然藏好了卷宗,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嘿嘿一笑:“其实真就和凡人命簿差不多,渡劫的仙官都是抹去了记忆投身成的凡人,只有渡劫完成以后,才能带着那些记忆回到天界。”
“带着记忆?”牧遥有些不解,“如果仙官们渡劫好几次,那不是要记住好些段人生?”
文然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道:“也不是所有仙官都会记得,总会出一些岔子嘛……不过记得总比忘了好,若他年再相逢,却谁也不认得谁,那不是更惨?”
牧遥认真思考了一番,摇了摇头:“不会的!凡人早就死了,仙官们就算记得,也不会再遇到他们了啊。”
看着小兔子那双澄澈的眸子,文然沉默了。他弯下腰,将地上一卷一卷命簿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笔下不过是寥寥几笔,却有人在这几笔内过了一生。
他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别的什么人听的,声音极轻极柔:“如果可以,又有谁愿意忘记呢……”
牧遥听到了文然的声音,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转向他问:“你方才有在说什么吗?”
文然回过头,面上挂着仙官们必修的礼貌笑容:“我方才说,还好有你帮我。不然的话,这么多命簿我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啊!”
“没事的!我反正闲着无事,我喜欢做这些!”
瞧着牧遥那副天真又充满干劲的样子,文然面上的假笑慢慢变成了真诚的微笑。神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覆在牧遥略有些单薄的背影上。
他偶尔抬起头时,曲线优美的侧脸便在神光中散发着既柔和又惊艳的光芒。
“真好。”他轻声道,“还好能再……”
后面的话他吞进了肚子里,长舒了一口气,跟着牧遥一同收拾起满室狼藉。
·
送走了牧遥,天色都快黑了。天界的溢彩神光已经渐渐褪去,漫天的星河悄然挂了起来。
文然看着眼前归置地整整齐齐的命簿卷宗,只觉身心十分舒畅。
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好似是从夜色中走出来的一般。他身量极高,一身玄色衣裳衬的他的脸色更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