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他们两个的过去。”
墨客立于荆楚群山之上,即便是大暑天也不会太过闷热,凉风拂过山间绿叶,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只可惜现下被困在山洞中的几位却没这个兴致。
“还是解不开吗?”时怡凑上去看了眼繁复的机关锁,忍不住道。
“没那么快。”周秦沉着脸拨弄着机关,不忘把人往后边推,“看好小九,别又踩着什么不该动的地方。”
这是上山那条暗道的岔路,本想着带着下山走走,却没想她突发奇想来这边瞧瞧,这不,连着他也给困里头了。
年幼的孩子见她过来,抬起头瞧了一眼,复而低下脑袋去琢磨那一小块石壁。
时怡蹲下了身子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笑说:“怕不怕?”
她摇了摇头。
时怡半是感慨道:“你这个样子究竟是像了谁呀?不说爹娘,子书也不这样啊?”说完还不忘睨了眼在专心解机关的人。
“倒是跟他有点像。”她这般说着,起身往另一处凸起的石壁走过去。
近乎同时,那头的周秦指尖恰好拨动了一处机关。
咔嗒一声轻响,他心头一跳,便听得钢钉的破风声。
这些机关大多是立庄时所设,如今已算是破旧,他信手一扬,袖中飞刃倾泻而出,拦了个十足十。
可惜还不等他回头继续琢磨机关,便听得一声细响。
“时怡!”
一枚被略过的钢钉迎面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一声脆响,她面前忽然间有块木板直直落了下来,拦下了破风而来的钢钉。
还没等她回神,又听得一声闷响,原本紧闭的石门轰然而开。
时怡从后头转出来,目光落在了不知何时跑出来的女孩身上。
小姑娘仍旧木着脸,她一只手抓着石壁上凸起的一块,紧皱着眉头。
时怡跟另一边同样错愕的周秦对视了眼,先一步走过去蹲下了身子。
凸起的那块确实是机关不假,只不过从他们这里看过去无甚不同,也就是这些个还未窜个子的孩子能敲出来蹊跷。
这么一看,他们先前纠结的那一处机关锁倒是个障眼法了。
“可以呀小九。”时怡弯腰一把将女孩抱了起来,笑眯眯道,“阿秦都没找到的地方你居然能瞧见?”
年幼的孩子揪紧了她的衣襟,说话声音细软:“再不出去,又要挨鞭子。”
她说的是罪鞭。
“好。”时怡把人往怀里兜了些,又向着周秦一颔首,足尖一点便从洞口跃了下去。
荆楚山势险峻,也由此练就了鬼差一身好轻功,年幼的孩子趴在她怀里,一双眼睛里透着惊叹之色。
时怡在山崖边的松木上借力一点落了地,边把人放下来边道:“日后轻功练好了,想如何都成。”
紧随其后落了地的人脚下一个踉跄,忍不住道:“别教坏孩子。”
别说笑了,这孩子才多大,怂恿个小姑娘攀崖飞涧?她怕不是嫌鞭子挨得不够多。
“怎么就教坏孩子了?”时怡回头冲他一挑眉,言之凿凿道,“我这不是……”
“这不是什么?”话音未落,不远处便有人接了句。
是白子珩。
周秦:“……”
他就知道最后会这样!
结果还是一人挨了五十鞭子,他们俩武功好,这点皮肉伤倒是不妨事。唯一可能有些头疼的便是庄内修缮的几位阴差那两日瞧着都想上来揍他们一顿,不过也就是想想。
再过些日子,晴岚和白瑜这些孩子也差不多到了习兵刃的时候,时怡略一思索,统共这些日子他们不必跑东跑西,索性先行替几个孩子取了木料过来打磨,此举倒是让人颇有些吃味。
“你倒是挺喜欢她。”
“那是自然,小九聪颖,又生得可爱,如何不喜欢?”时怡屈指一弹剑身,歪头本想笑笑,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声,“年前那桩子事儿,鬼首与夫人去得突然,子书匆匆接任,本就事忙,还要费心处理身后事……这孩子到底年岁尚小,可不得多看顾着?”
周秦瞥了瞥嘴,接过她适才拭剑的白布擦起自己的刀。
你让人学轻功去瞎胡闹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
“怎么?你还同个孩子置气起来了?”时怡失笑伸手过去戳他的脸,“也不见你对阿瑜作这副模样。”
“那不一样。阿瑜是徒弟,小九她……”
“知道了知道了。”她放下剑,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方侧过眸子道,“但其实是不是徒弟不打紧,墨客的大家自踏出那一步便是生死与共。你、我,子书子珩,还有现在的小九和阿瑜,山中岁月不知年,我们早已是割舍不开的亲人了。”
春日和煦的日光穿过林叶落到女子一双乌眸中,她唇角含笑,眼中似有山河千秋,亦有眼前少年。
周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道:“晓得了,你既喜欢,那便随你。”
他一向不会对时怡说一个不字。
女子闻言眼底笑意愈深,周秦无奈叹了声,拿起适才对方削好的木剑道:“去寻那丫头吧,这把剑我拿去再琢磨一下给她。”
时怡目送着他那算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没忍住笑出了声,还不忘喊他:“可得记着了,小姑娘可是救了我一次呢,别给我忘了。”
匆匆远去的人没再回她,只是摆了摆手算是听见了。
少年岁月总是短暂,北境一事,庄内牌令更迭,少年人无言接过先人染血的牌位,各自匆匆奔向所司之处。
那几年被父辈庇护的日子便像是偷来的。
江湖上仍旧盛传鬼差恶名,只是少有人知晓,在那凶名背后的,也不过是一群十余岁的少年人。
时怡在北疆少有收到荆楚来信,即便有,心中也是交代些暗桩要略,她熟知周秦性子冷,倒也不恼,只觉末尾寥寥数语挂念颇为有趣,就好似透过薄薄的信纸能瞧见少年泛红的耳尖一般。
她在北地的大风里将那一纸信笺贴身存放,而后握起冰冷的长剑,将面容隐藏在黑巾之下,与同袍一道隐没在暗处。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北地倒是意外地迎了个人。
小姑娘身上风尘仆仆的,一张小脸还未完全长开,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幼时的影子,只是如今变得不大爱理人,倒是叫她颇为头疼。
几次任务之后,时怡把她单独拉到了一处,抬手在女孩细软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同她道:“小九,你这样不行。”
女孩困惑地眨眨眼,似是没明白她所指为何。
她自怀中摸出张帕子,细致地替她擦拭着沾了灰的脸,严肃道:“你是个人,不是器具。”
“可是……鬼差不就该是最锋利的刀刃吗?”
“是,却又不是。”时怡手一顿,认真道,“在成为刀刃之前,我们首先需得明白为何是我们会成为这把刀。”
“我不明白。”
“我们并非为杀 人而杀 人。”她思索一阵,轻声道,“在举起你手中的剑之前,先问问自己,你为何要杀他,不是来自墨客令的理由,是你自己所认可的是与非,错与对。而后,再问自己一次,你杀此一人,之后会如何,你想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墨客为飞羽之后,为制衡而生,小九,这制衡之下的是什么,你要想明白。人绝不可活成只知命令的器具。”
女孩眨巴了下眼睛故作深沉地思索了片刻,抬起眸细声细气地问她:“那……时怡姐姐是想看见什么?”
她闻言愣了一瞬,却又很快笑开来。
“我啊……”她的指尖轻柔地抚过女孩脑后细软的发,眸中盛着的是温暖细碎的光,“我想要我所爱的人能平安喜乐,想让这浩浩天下少些狼烟烽火,少些流离失所。若是可以,我想看见先人所期盼的四海清平能得偿所愿,也算是全了墨客立庄至今的一个夙愿。小九啊——”她抬手点了下她的鼻尖,笑说,“即便现在没有,等你长大些,自然便会明白这是何意的。毕竟我们小九是个聪明的姑娘对不对?若是日后找着了,一定得告诉阿姐我才是呢。”
面前的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日是北境少有的晴日,无风无雪,天地清朗。随信差一道过来的周秦没去打扰,他站在回廊之下,无声无息地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