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大家都在二楼活动。看到那个安静发呆的年轻姑娘了吗?一路顺风顺水的高材生,人也努力,就因为第一次做学术上没达到期望的效果,发疯了。”
她领富酬去他房间时,停在二楼大厅,逐一介绍道。
“他,那个念念有词,来回数数的,不能看到任何钟表,否则就会抓狂,恐慌的无以复加。他今年三十六,觉得自己是六十三。他脚边趴着画画那女人和他正相反。”
“有个边缘性人格障碍和一个抑郁症,都是割腕进来的,那人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她喊道,“大江!”
那人抬头看过来,长得很斯文,见她招手,也扬手跟她打招呼,露出手腕上狰狞的伤疤。
“就一条平滑的伤疤,他是抑郁症,边缘人格那个把自己手臂切成了棋盘。”
富酬不想知道这些。
他的责任医师是个头发浓密的老头,尽管罩着白大褂仍肉眼可见的健壮。
“不要否认它的存在,也不要承认它的真实性和正当性,不要想着和你的幻象和平相处,它的诞生就是要跟你作对的,做好对抗准备,跟它和解无异于放纵自己疯狂。”
这位心理疏导师见到病人后不说半点意味索然的废话。
“所以我要怎么对抗他?”
“你自己选择一种对抗方式,审视它,击溃它,甚至杀了它。”
“我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那再杀就顺手了。”
后来富酬才知道他曾在军队服役,战斗意志极强。
这所设备完善、备受好评、主打人性化管理的疗养院像个幼托所。
两人一间病房,护士不定时查房,叮嘱吃药,发糖发水果,过几天天气热了发雪糕。
病人里有不爱吃饭的,有不敢去厕所的,还有不敢晃动脑袋的,怕脑子从耳朵流出来。
还要每两周做三次集体治疗,富酬参与的第一次,是一种让大家装作植物或动物的活动,有个想当土拨鼠的偏执狂掀了好几块地砖。
第二次是称之为泥塑艺术熏陶心灵的活动,实际就是在地砖被掀后露出的水泥地上架起个池子,大家一起在池子里和黏土,玩泥巴捏小人。按理橡皮泥的效果一样,但是比起泥巴成本太高,这样只是辛苦了清洁工阿姨。
“不把人当疯子治,把人当傻子哄。”富酬边缘人格的室友大江说,“不过不能怪院方抠门,最近普遍经济低迷。”
然而富酬即没有大江那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也没有自己竟沦落至此的感觉,他依旧不舒服,有什么不对,怎么都不对。
第三次是后天大家在医师护士的带领下去人工岛的海边,临时决定取消了。
似乎黄金之王出了什么问题,不再管事,继承人未定,政权不稳,其他王权者互相掣肘不说,亦无实权,故如今军权势力上台,民间有学生请愿反对,组织示威,由于城市被学园包围,这种运动趋势不容忽视,外界进入戒严,学园岛地区强制宵禁,体育场海滩等地不得聚众,有人巡逻,违反者轻则拘留。
关注了几天外界新闻,富酬忽然懂了是什么不对。
在疗养院外面他不够醒,疗养院里面他又不够病,总不合时宜。
想明白之后富酬开始喜欢这儿和这里的病友了,起码他们更愿意伤害自己,不像外面那些没有精神病还发疯的疯子。
第39章 三九章
疗养院里大多数人大多时候都挺正常,有的人更是格外正常。
本该去海边的日子大家因失望格外无聊,客厅在放电视剧,这部剧电视台反复播大江反复看,尽管如此,每每看到这个情节他都依然会潸然泪下。
生离死别之际,躺在病床上的男主摸着泣不成声的女主的头,说:“人多绝望……一生注定徘徊在欲望与痛苦之间,最终腐臭,可怕的是不懂如何去爱,谢谢你,是你……”
“他刚明白爱就要死了。”大江边擤鼻子边感叹,“东谷对佳子的爱简直像约伯对上帝的爱。”
“也许爱更适合短暂的生命。”旁边富酬本来半闭着眼睛触摸一本盲文书,闻言抬头问,“这剧在别的世界也有吗?”
“不知道。”大江又说,“也可惜爱在如今似乎成了一个笑话,爱情尤甚。”
“爱情不是笑话是什么?”
大江不假思索回答:“是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啊。”
富酬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集结束,屏幕开始滚动演职人员表。
“为什么会有神学顾问?”
“女主是修女。”大江对这部剧知之甚详,“第一集 女主受洗和最后一集女主淋雨都有宗教暗示,洗礼的水象征诞生、死亡和复活,结局时画面定格于女主在雨幕中伸展双臂,象征着她获得了净化和赎救。”
“你挺了解宗教的,”富酬和他闲聊,“信神吗?”
“家里老人信,我不信。”
“这个故事到底是用爱情谈宗教,还是用宗教谈爱情?”
“虽然不想承认,男主的细节设置宗教色彩太强烈了,但他由面到点的爱上一个人,对宗教主题未免显得狭窄。”
“宗教在每一个人里面,没有宽窄之说。”
“听起来你信?”大江漫不经心的说,“其实宗教跟电视剧一样,只是人无聊的消遣。”
电视放起了金融节目,提到最近的经济问题,富酬下意识的留心了些,发现股市下行、房地产泡沫等诸多隐患很大程度上是十多年前金融危机的遗留,也就是说,这次经济危机里可能有富酬一份功劳。
大江也在看,忍不住骂出了声:“那帮叠泡沫做空头投机的孙子……”
他话说一半,卫生间传来砰的一声,灯泡再一次从天花板掉下来摔碎了,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枪击。然而必须用那种灯泡,因为拧松灯泡的创伤应激障碍的病人隔几天听不到这个声音会发病。
突然插播了一则新闻,世界井航运全部封闭,有几个人们在街道上聚众示威的画面,画面边缘武装部队闪过,大江一脸预料之中的讽刺表情。
其实这个时期媒体没什么公信力,现状一片混乱,消息难辨是非,最近几个立场坚定的大台新闻报道的风向也暧昧了起来。
不管外界再怎么天下大乱,离这座人工岛边缘的疗养院都十分遥远,富酬到时间去心理疏导室,就把这一切抛之脑后了。
“这就是军权专政的后果,”心理医师说,“那群只会冲锋的大老粗懂个屁的治国!”
到结束富酬都在劝他息怒,故这次心理疏导和往常一样没达到理想的效果。
所幸富酬在积极的自救,认真分析自己的心理问题,幻象出现得很少了,这跟身体状况转好也有关系。
他回去时经过保洁阿姨存放清扫用品的杂物间,杂物间所在的走廊有个拐角通向焊了铁栏杆的窗子。就是窗那里传来低声对话,空旷走廊造成的回声放大了那一男一女的声音。
“你也看见了,我停职在这里治病,实在无能为力。”
“检察官先生,我不是存心为难您,能不能让我见我儿子一面,就一面,他被抓走他们不让我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好不好……”
……
男的是大江,女的是保洁阿姨,事件听起来像是她儿子作为示威人群一员被拘留了。
大江头痛的送走她,回头看见转角的富酬,正要开口。
“抑郁症好得吗?”
富酬观察大江的状态有段时间了,这人活得比谁都没够,根本装的抑郁症。
“还行,跟考证差不多,做功课就能得。”大江有恃无恐的抠着手腕上的疤,说道,“我是为了自保进的精神病院,这叫政治避难。”
“我也当过检察官,在另一个世界。”
“居然是同行?”大江惊奇而感兴趣的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还能因为什么,国安案子。”
有关国家安全法,涉及政治的案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大江不顾轻重的抠着那道一半做戏一半真意的疤,“其实这也是诗意。品德在卑躬屈膝时留下的褶纹,灵魂因势利而变节时留下的疤痕。”
不知为何,提起这件事本来十分正常的大江就变得有点疯疯癫癫。
“我那桩案子的被告就像那位女士一样,完全是无辜的,无权无势,十分令人同情。”富酬接着驾轻就熟的编造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