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澪口唇颤抖着念出火咒,眼底泪光蒙蒙,血魔印渐生。依稀见到浓雾中鱼妖朝云在罗网里痛苦哀嚎,满地翻滚,看起来痛苦极了。
细密鳞片从朝云眼尾渗出,随即瞬息间覆盖了他那张清丽的少年脸皮。长发剥落,从瞪着的暴突鱼眼中,投射出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花清澪。
【千万不要哀怜他!速速审问,追问他体内的异香究竟来自何处。】
来自识海内谢灵欢的催促声、鱼妖朝云鳞片刮擦皮肤声、水波激荡鼓动的声音,一声声,清晰入耳。
汗迷蒙了花清澪的视线。
青烟雾霭沉沉地升腾而起,在雾气散开的某个刹那,一个曲折的少年人影透过水面投入到花清澪眼皮子底下,晃晃悠悠地碎开。少年手持一炷香,正低头谦恭地在迎接谁。
香花飘入池面。
花清澪已近灵力枯竭,画面在他眼皮前凌乱不堪,倾斜的视角内,他看到鱼妖朝云的唇瓣一翕一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口,伴随着汗滴落入池水的啪嗒一声。
“……你体内的花蜜,是谁留下的?”
鱼妖朝云在血肉模糊中扬起脸,口唇翕张,大力地吼了一个名字。
“……谁?”
花清澪耳内嗡嗡的,已经听不太清楚。他涉水朝鱼妖朝云走去。
砰地一声。
冲天水浪砸落。
花清澪劈头盖脸被扑了一身水,他茫然地撩起眼皮,才惊觉身边天光大亮。无数衣冠齐整的仙君手持玉笏立在瑶池畔寒暄,听见声响,纷纷诧异地转头望向他。
众仙大会,乐奏钧天。无数双天眼灼灼,无数个人影憧憧。
水浪卷住花清澪,将他高高地抛入数百尺的地方,然后哗啦一声,又重重地把他扔在岸边。头顶金蝉簪滚落,裂成两段,墨色长发披覆于他皎皎月华般的身体。
花清澪脚趾蜷缩,侧身扭头,眼神中湿漉漉的仍有水光。
“嘶——!”
周遭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所有仙君都面面相觑,不知谁突兀地开了口。“花仙尊,你怎地赤.身在瑶池?”
沉默中一切恶意都在发酵。
花清澪睁着眼,艳美口唇不断轻抖。他想说,我没有,事情并不是你们看见的那样。他想说,请睁开你们的天眼,回溯时光,或者你们谁亲自下一趟瑶池,去见见井字狱中囚禁的鱼妖朝云。
但是言辞在他喉咙口堵住,心魂抖到不能凝聚。
他张开口,哇地一声,只呕出了大片飞溅的血。
其色如赤珠,在落地的一刹那,转作碧青。丝缕的血线游走于碧色血块,清晰如刻镂石痕。
【清儿,清儿莫怕……】
谢灵欢声音响起了一瞬,但是听起来越来越远,渐渐不见。
花清澪独自面对万年前那幕,瑶池边无数双眼睛钩子般落在他身上,所谓溯回,都是带血的。
“花仙尊,”一个人影朝他走来,云袍窸窸窣窣地浮动于花清澪眼前。“你……”
砰地一声巨响打断了那人。
瑶池底冲天水浪掀飞了看热闹的一众仙君。浓雾中花清澪双臂撑地,奋力地扭头回望,他看见水浪里头一尾巨鱼扑腾着跃入高空。
巨鱼仿佛肚皮内被人安置了一颗炮.弹,鱼头与鱼尾折叠往下,只有雪白肚皮竭力地向高空挺了挺。已经部分化龙的鳞片坚硬如铠甲,在烈日青空中映不出光,崩碎的龙鳞坠地,割裂风声。
大约是朝云濒死,从朝云体内剥离的那根龙筋在花清澪指尖迸出垂死哀鸣。龙筋奇韧,勾动他玉雕般的指尖,如同在拨琵琶铁弦,风中袅袅有余音。
花清澪唇角勾起,笑得异常寒凉。呵,这场戏……总算是正式开锣了。
他缓缓地以肘弯撑地,立起身,墨色长发飞扬在瑶池边的水色风声里。他耳内听着一众仙人惊呼,眼底亲见就连侍童们都纷纷丢下手中捧着的香花礼案,转而捂住眼睛。
“无耻!”
“嘶……!可恶!”
“他、他竟当真不着衣衫!”
花清澪立在众声纷纭内,扬起脸,尖尖下颌,笑声里透出无尽冰冷。“呵!众生!仙?魔?尔等又能奈我何?”
花清澪在大笑声中以痉挛的苍白手指轻点眼前一众陌生又熟悉的脸,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睛,每一个讥笑过他的仙君。
万年不见,不过尔尔。
花清澪以手指着他们,就像是万年前他们曾拿手指着他。他张口笑他们,不过是因为,万年前,他们也曾笑过他。
“花仙尊!你莫不是入魔了!”有仙君越众而出,一撩长袍,愤然道:“既然已经入魔,又做下玷污瑶池这等肮脏事,这悠悠碧落天,怕是容不下你这等腌臜魔物!”
“你说我入魔?”花清澪抬手擦掉唇角流下的血,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你……”那仙君用手指着他,突然间惊慌失措。“天魔!”
从花清澪额头美人尖下缓缓地现出了一支菱形簇箭。花清澪手中掂量着那条淡金色的龙筋,撩起眼皮,双眸赤色如血。他一步步走近瑶池边众仙,墨色长发飞扬,话语一声比一声森寒。
“我居三十二天为仙帝!神尊以下,尔等见我无不下拜,可今日尔等见到我时,无人替我着衣,无人问我是否有屈,无一个,肯听我说!”
“尔等偏听偏信,枉自为仙。”
“一万年,我为今日之冤屈,平白尝尽万年颠沛流离之苦。起因,不过是尔等无知!不过是,座下众妖灵叛道。我要这道有何用?我要这仙帝之尊,又有何用?”
“这天地不过是需要我挑动道争,既如此,倒不如……今日就由我亲手开启这一场杀戮。”
“诸天之下,皆是蝼蚁。”
他每说一个字,虚空中出现的红罗伞下血红细剑便刺中一枚精魂。惊呼声不绝于耳,无一人能抵抗这天地间最后一名古仙的倾力一击。
红罗伞,六十四骨,生出了六十四柄飞旋的细剑。血色细剑自行结成剑阵,护住花清澪一步步的湮灭之路。
瑶池畔,众仙尸首堆积的越来越多。
花清澪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走入瑶池边那座奏乐声仍未断绝的仙宫。他依然赤着身,诸天仙君的血飞溅于他月华般皎皎的肌肤,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他蓦然停下脚步,抬起头,鱼妖朝云的尸骸重重地迎面朝他砸下来。
巨鱼遮住了日光,大片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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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涘——!”
被强行从织梦术中扯出来的谢灵欢一脸怒容,咆哮着从血娑婆花中探出半个小身子,双臂大张,口中怒吼不已。
血渊深处,崖涘眉目低垂,看不出什么表情。
谢灵欢奋力双手一撑,跳出血娑婆沙华的花朵,寸许长的魂体飘荡于血渊上空,瞬息间凝聚成型。等他冲到崖涘面前时,已经又是个长身玉立的小少年。
“你为什么要扯我出来?”谢灵欢挥舞着拳头,恨不能一拳头挥到崖涘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他须还在那里受罪!”
“花清澪于瑶池畔被撞破苟.合,是既定的线,不可逆。那是道争爆发的因,也是你与他二人分离万年的因。因果相缠,因因相续,你不能去动那个因。”崖涘顿了顿,又特地强调道:“哪怕你是神,也不能妄动因果线中的棋子。”
“因果,又是因果!”谢灵欢怒不可遏。“我为何不能扯断它?它本就是错的!”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崖涘笑得奇异,笑声渐渐地漫过忘川,扬起在虚空里。“天杀局是鸿钧老祖定下的,源头还在上古洪荒,谁也动不得。动了,此方小世界便会彻底灰飞烟灭,诸天凡尘,都会化作星砂。你,赌得起吗?”
谢灵欢沉默。三息后,他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地对崖涘道:“差不多就到这里吧!你也赶紧拉他出来。织梦术再耽搁下去,他须受不得。”
“这就受不得了?”崖涘立在不断飞旋流转的雪白优昙中央,淡淡地道:“想要走成神路,受辱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那是你以为!”谢灵欢怒道:“再说了,他若当真想要成神,我护着他便是,何必非得逼他一五一十地走这条冤枉路?”
“你看不得他受罪?”崖涘终于撩起眼皮,口吻越发淡漠。“到底是他受不得,还是你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