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原胥仰起头,还想再说什么。
花清澪额前湿发掉落下来,遮住他那双瑰丽血眸。“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无须再记着了。”
“可是……”原胥仍在徒劳挣扎。
“可是他不甘心。”谢灵欢也迈前一步,重又搂住花清澪,附耳低低地笑了。“哥哥,他慕你悦你,你不过丢了一块骨头在这座白室山,他就巴巴地从异界追寻而来。他舍不得你,就连那个只得了你一块残骨的凡人,他都能爱屋及乌呢!”
原胥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看向被他忽视了的师尊庚桑画。
庚桑画一直受制于谢灵欢的法术,除了能开口说话,身体依然动弹不得。先前原胥搀扶着他,他便是半倚的姿势,此刻原胥离开,他便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伏卧于地。双膝朝左,身子却朝□□斜,两条手臂软绵绵地搭在身侧。
庚桑画头半垂,没说话。
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貌似,也没人在意了。
在场的只有他一个凡人。余下的,都是仙。呵!都是弹指间便能山崩海裂的仙。他于下界苦苦修炼了两千年,经历山门数次覆灭,一点一点的,如同个乞丐一样寻遍了灵山,不过捡来些零碎道法。他拿什么去与这个仙人争?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他甚至……都不敢承认,他修的也是无情道。
他不敢。他不能。
庚桑画眼底的泪渐渐地涌出,又再次消失于两颊。他是个一无所有的、卑微的凡人。原胥之所以肯留在他的山门,原来,只是因为他长得像那个仙人。
原来,就连他这段时日的欢愉,都是偷来的。
“……师尊,”原胥唤的颇有些迟疑,顿了顿,又扭头轻声道:“我从不曾拿你当谁的影子。”
呵!事到如今,他还来骗他。庚桑画心中嘲讽地想,可怜他竟然还会感到高兴——至少,他还肯骗他不是吗?
庚桑画越发觉得悲凉。“各位仙尊所说的,我听不懂,也不想弄明白。只是我体内这块骨头既然是仙尊的,还是取了吧!”
结界内响起靴底踩断枯枝的声音。却又比枯枝更清脆,咯嘣一声,像是谁的指骨断了。
庚桑画抬起眼,入目是一袭雪色云衫。谢灵欢俯身蹲在他面前,见他望来,勾唇笑了笑。“你是个凡人,就算是所谓天灵根,于修仙途而言,你也早就没了希望。”
谢灵欢笑得烂漫。他顶着一张十五六岁少年郎的脸,星子眸雪亮,剑眉轻扬。
“两千多年前,你师尊救了你,可他也毁了你。他助你留下一条性命,得以在广和神尊飞升的冲击下存活,可他不过是为了让你替他重建山门。异骨入体,即便你天赋异禀,亦会神魂不容。这两千多年,日日夜夜,你想必一直很痛苦吧?”
庚桑画眼眸动了动,瞳仁微缩。他知道!这个陌生的仙人,竟然知道!当日师尊最后叮嘱他的话语,便是重建白室山。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师尊或许只是想留下宗门。当日师尊是替师门留下他。他们修的都是无情道,师尊不可能怜悯他。
但是他一直骗自己。
他一直对自己说,师尊或许是怜惜他孤苦,怕他熬不过修仙漫长岁月,所以才让他去寻找各地天赋异禀的修仙苗子,再把白室山建起来。有了宗门,他就能广收门徒,就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可是眼前这个仙人,将真相裸.呈于他面前。让他就连自欺欺人都不能。
“你真残忍。”庚桑画轻轻地笑了。“你要杀我取骨,可这于你竟然还不够!你还要,诛我的心。”
“嗯,”谢灵欢蹲在他面前,坦然地应了。“因为你占了他的残骨,占用了两千余年。”
谢灵欢将他的恨意也说得格外坦诚。坦诚到,几近于酷烈。
庚桑画哑着嗓子笑了。“呵,你这样残忍,可是你修的居然不是无情道,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谢灵欢任由他笑。
在谢灵欢身后,是被他一脚踩断指骨的原胥,以及神魂仍在撕裂、冷汗涔涔的花清澪。
青烟似有若无,不知何时却又突然变得浓了。谢灵欢眉目在青烟中也渐渐模糊。
“诸天之下,皆是蝼蚁。”谢灵欢的声音淡淡地从青烟雾霭中传出,清脆似少年郎的歌声,又像是源自于一个久远的醒不来的古老梦境。“无情、极情,皆是修道法门。当日里,便连两位神尊,都猜错了天心。我们都错了。可是往事已矣,如今再去争论是非对错,已经毫无意义。你是个凡人,容纳不了仙人的骨。你今日将这块残骨还给他,倘或你不死,本王允你洗髓伐筋重塑灵根。”
谢灵欢每说一句,青烟雾霭便愈加浓厚,直到最后整座白室山都淹没于青苍色的雾气中。天光被遮断,结界内,无日无月。
庚桑画眼神渐渐涣散。一只手按入他头顶天灵盖,触感冰冷如石。
“你把残骨还给他。若能不死,你以后就带着转世后的云岚在此山修行,或许尚能有成道日。”
谢灵欢探指入骨,抽丝剥茧,将早已与庚桑画融合了两千余年的异骨取出。一丝一缕地剥除凡人因果,再以无边灵力护住这两个一仙一凡的神魂,轻声地道:
“从此后,各自安好。再无须恋栈红尘!”
**
距白室山八百里外,沿着绵延山脉覆落的雪水融化,化作潺潺溪水。溪水渐渐地汇聚成河流,一路冲刷而下。
山河震荡,天降暴雨连绵。
处于白室山下游的云梦泽巫山也感受到了灵力波动,山体不断摇晃,惊动了正在宗门内修炼的诸多弟子。
“朝云,你速去瞧瞧,外头出了何事?”
“是,师尊。”
一个穿雪色长袍的青年弟子出列,交字领是金青色双边,左肩绣着鱼纹,行动间腰间玉佩轻响。——正是宗门首席弟子朝云。
朝云走出檀香袅袅的大殿,仰起头,望向乌云密集的天空。片刻后他闭上双眼,唇角微勾。
“义父,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第37章 巫山雨六
谢灵欢强行取骨,看似残忍,却又替庚桑画护住了心脉与灵胎。在见到其丹田内蜷缩如婴儿的巴掌大的元婴时,谢灵欢甚至还笑了一声。
“原来这才是你自家的模样。”
庚桑画的元婴生得长眉入鬓,细长眼角上挑,菱角唇微嘟。倒也是个好相貌!只是与花清澪容貌完全不一样。
看来这具肉.身之所以酷似花清澪,只是源自于那块异骨。
结界内青烟雾霭氤氲不散,结界外,青烟尽数化作了暴雨倾盆。白室山众弟子一夜间同时失去了掌门师尊与大师兄,仓惶地在山门内外奔走,不时嘶喊着寻人。
“师尊——!”
“大师兄——!”
“你们在哪里?”
花清澪缓缓地沿着山石倚坐下来,脸色煞白,冷汗不断涔涔滚落。他抬手撑额,雪色祥云纹的宽袖轻动,撩起微弱清风。
垂眸,恰见到转世为白室山首徒的原胥躺在地上四肢不住地挣动,闭着眼,就像是陷入了一个长久的噩梦。
“云岚?”花清澪顿了顿,又唤了一声。“云岚仙帝?”
原胥挣扎着滚了滚眼珠,眼珠子在薄薄一层眼皮子下转动不休,却始终不能睁眼。右手以一种极其诡谲的姿势往上探抓,五指细长伶仃,指甲长达三寸,并且弯曲如雪色毛钩。
谢灵欢踩断了他人身的指骨,于是这只右手便异化成了兽爪。
原胥的元灵正在苏醒。而他的元身,却不幸早已被幽冥第二十九洞洞主道珩牵制,缺了元身,他空有元灵,便再不能变身为异兽。
渊主如此安排,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花清澪沉吟不语。
罢了,无论好坏,都是渊主的决定。轮回转世之事,都隶属于幽冥,原本就归渊主管辖。
花清澪错开眼,不再看原胥。残骨一点点地从庚桑画体内剥离,每抽离一分,他的呼吸便要窒上一窒。他抚住心口,长眉低垂,眸光中的血色不知何时已渐渐地淡了。
他又再次想起了前尘。
第三十二重天的仙门迤逦地次第打开,厚重达九寸的门,铜环上孕养的兽张开嘴,以狰狞的兽面微笑,温厚而又恭谨地唤他——恭迎花仙尊回府!
他穿着一袭华丽披覆五色霞的雪白长衫,施施然地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