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生前作恶多端,”谢灵欢转头对伞下的花清澪道:“用你的伞,吞了他。”
谢灵欢语声清脆,分明是少年,却透出彻底的寒。
花清澪勾唇,红罗伞轻轻一转,那个刚从林英眉心逃逸而出的寸许长魂魄便被收入伞底,瞬息被吞噬。
朱聪懿将这一切都纳入眼底,震惊到不能言。
谢灵欢将他抛给花清澪。“接着!”
花清澪一手持伞,另一只手拎住朱聪懿腰带,蹙眉不解道:“留着他?”
“他将来会是一代明君。”谢灵欢言简意赅。“若他死了,明德朝的命数会有大更改。还是先留着他。”
“送他去何处?”
谢灵欢顿了顿,微一沉吟。“须有个去处,只是得劳烦哥哥做段时间的凡人。”
花清澪挑眉,似笑非笑。呵!逼他破戒让他手染因果的是渊主,诱他青天白日时强行闯入凡间皇宫杀人的是渊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仍是渊主……在幽冥界亲手为他打造了一座浩荡到走不出的永无殿牢狱的,还是渊主。
如今又让他做凡人?
这位渊主,到底要做什么?
花清澪勾唇,语气漠然。“好。一切,都依着景渊便是。”
谢灵欢便笑了。少年眉目清俊,笑起来很好看。
花清澪指尖又微不可察地蜷屈了一瞬。倘若不是他知晓眼前站着的是渊狱之主,怕是刚才那一笑,竟能令他这具失却了幽精的精魂,恍惚入了彀。
渊主这一笑,竟令他想起了道梦中的那个人。
那个……他贵为三十二天仙帝时,居然遍寻了三界六道,也触碰不到、苦苦求之不可得的人。
第29章 廿年乱十六
花清澪提着明德朝太子朱聪懿,款款地朝崩落成一片碎瓦砾的东华宫外走。边走,边与谢灵欢闲话。
“景渊为何如此执着于我?”
谢灵欢带笑扬眉。“哥哥明知故问!”
“哦,”花清澪无可无不可,勾唇道:“景渊从前识得我?”
这次,谢灵欢沉默良久。
直到两人走到宫门,在遮掩法里凡间守卫见不着他们,迎着无数呼喝咆哮的人影,谢灵欢涩声道:“认得。”
东华宫地裂山崩的消息已经传遍宫闱,凡人不知天罚,只仓促地试图搜救太子与一众朝臣。被花清澪提在手里的朱聪懿挣扎不休,人影憧憧,花清澪又笑着追问道:“在何处?于何时?”
谢灵欢抿唇,片刻后,突然绷紧了面皮,冷声答他。“本王不告诉你。”
凡人太子朱聪懿突然惊了,停止挣扎,大声道:“你们俩到底是何人?你又是何地的王?”
谢灵欢施舍般地瞥了他一眼。“我们不是人,来自幽冥。”
“……这世上当真有鬼神?”朱聪懿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道:“所以你们当真是来杀林相的?他是死于幽冥鬼差之手?”
对于这句废话,谢灵欢与花清澪都不想回答。因为嫌他啰嗦,花清澪顺手就封了朱聪懿的嘴。
一只冷白的手伸过来,在朱聪懿七窍处轻点。
“索性闭了他七窍,最干净。”谢灵欢施完法术,又淡淡地道:“哥哥有许多事不记得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行。”
花清澪皱眉,认真地望向他。
谢灵欢迎着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笑了笑,一字一句地道:“所有你忘却的,孤都记得。你许诺过我的,我也一直都记得。所以,哥哥你记不记得,已经都不相干了。”
花清澪静静地望着他。“景渊,我负过你吗?”
谢灵欢呼吸一哽。
他迎着花清澪那双极漂亮的眼,有片刻,想起这人在天宫时一袭华服卧倒在洞中,满面湿泪。那时这人曾攀着他的手,一声声问他,景渊,你当真不嫌我污脏?
那时他并不以为花清澪是清醒着的。
三十二天仙帝呢,怎会污脏?
于是他答的慨然。清儿,我知道你醉了,醉后所言,不足以为凭。但是你须记着,你我之间,从来都是只要你一句话,我便为你赴汤蹈火。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呢!
花清澪那时醉在他怀里,痴痴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景渊,你我皆是极情道修,极情道修者,毕生只能择一位道侣,若是择错了人,抑或是被负,便只剩下身死道消一途。你……不悔?
不悔!谢灵欢那时曾笑道,悔了你,孤甘愿下黄泉。
后来他当真下了黄泉。花清澪也当真身死道消,差一点,就永远地消失于此方小世界。
前尘往事历历,如今花清澪尽皆忘了。他不能对着一个什么都记不起的人,诉说当时的心。
他只能说眼下。
“你有没有负过我,已经不重要了。”谢灵欢顿了顿,又自嘲一笑。“毕竟你已经弃了道。”
花清澪久久地凝视他,仗着凡间太子朱聪懿被封了七窍,漫天红雪仍在飘,他眼睫前起了雾。“你认得我。”
很简略的一句,但是肯定。
这于花清澪而言,倒是很罕见。毕竟他为仙时主动弃道,如今又是天魔——谢灵欢原以为他已经没有心了。
“认得的,”谢灵欢到底没忍住,认真地与他道:“从前在三十二天就认得。”
花清澪皱眉。
沉默,长而久,在两人间隔着比山海更遥远的前尘。
谢灵欢那点子勇气又被这份山海般沉甸甸的沉默给折腾没了。他掉开眼,内心叹息一声,却假作不在意地,脆声笑道:“走吧!先离开这座皇宫。”
花清澪随着他往外走,沿着车马辚辚的热闹灯市,直到走入汹涌人潮时,他们依旧隐没在障眼法内。凡人看不见他们。他们是仙,也是鬼。
半炷香后,在洛阳城夜市微晃的灯笼下,花清澪停下脚步,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丢的那魂,是幽精。”
谢灵欢倒是怔了怔,抬眉望着他。
“幽精主的是情与欲。”花清澪说的漠然,绝美脸上并无丝毫臊意。漠然的,就像是纯粹与他说起道门法典罢了。“如今我其余事都记得,独独不记得你,只有一桩理由可以解释。”
谢灵欢呼吸漏了一瞬,下意识地,居然不太敢听下去。
“清儿,”谢灵欢仓促地打断他。“我不想听。”
花清澪怔了怔,口唇微张。
谢灵欢抢过他手里拎着的太子朱聪懿,夹在腋下,随手解除了障眼法。两人立在街市灯火阑珊处,这处是个死角,现身时倒是侥幸没叫凡人瞧见。
此刻他们立在灯火下,灯下有影,面前人触手生温,夏夜空气中似乎也多了些丝丝儿的甜。
谢灵欢暗自松了口气,牵起花清澪的手,笑了笑。“我陪你去把它找回来。到那时,哥哥你就什么都晓得了。”
他说的“它”,显然是指花清澪丢掉的人魂幽精。
花清澪手指蜷缩了一瞬,在谢灵欢指间屈指跳了跳。“……景渊,是不是,我曾慕悦你?”
花清澪声音很轻,尾音犹疑,显然是不能信、却又不得不信。
谢灵欢顿时觉得整个呼吸都控在体内乱窜,灵息不稳,就连化身的遮面术都悬悬地要露馅。不好!他必须尽快离开。
至少不能让花清澪窥破他的真容。
“哥哥说笑了,”谢灵欢哑着嗓子低低地笑了。“自来都是我慕悦哥哥,哥哥你……从不曾当过真。”
花清澪垂下眼,立在这灯火阑珊的洛阳城,指尖不自觉地蜷屈。千万言语都冲堵在心口,缺了一魂的身子竟似起了七情。爱恨交织着,在精魂内左冲右突。
可他分明七情不全。
“景……渊。”他再次斟酌着唤出这个名字,目光落在两人对立的履靴,眉尖微皱。“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我已不再是三十二天仙帝。我已堕魔。”
谢灵欢仓促地笑了一声。“那又如何?”
花清澪抬眼看他。
方才在凡人皇宫内杀伐果决一掌裂开林英胸腹的人,眼下却笑得分外青涩,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我慕你悦你,毕生不悔。”谢灵欢笑道:“你是仙也好,是魔也罢,我都不在乎。”
他笑得略有些紧张,嗓音也卡的很紧。
……还真是青涩啊!
让人几乎不能信,这就是凶名在外、传闻中深不可测的渊狱之主。
花清澪手指蜷屈,慢慢地,也勾唇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