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不言,不知她要怎么个指教法,一时只觉亭中寂寂,唯听得煎茶之声。
见一个个都不说话,那少女便冷笑一声:“想喝云衍茶,没有诚意怎么行?”
好好一桩品茶论剑的逸事,被她这么一说,便很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这回是那小姑娘打破局面,只见她转着蒲葵扇,眼睛滴溜溜转,指了指他和先前还剑那少年,笑嘻嘻道:“他俩都说了这剑锋芒太盛的弊病,我听说九黎族人擅长铸剑炼器,这里正好有行家在,阿姐这茶就当拜师学艺了。”
出身九黎族的少年便抬了抬眼皮,看了那少女一眼,硬邦邦道:“不敢。”
那少女也被她妹妹气乐了,冲她道:“你倒是挺敢想。”
怕场面继续僵持,他看了看场中沸腾不已的茶水,提醒道:“这茶已沸了些时候了。”
少女瞅了一眼茶水,道:“我不接烂摊子,谁煮的谁分茶便是。”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息了火撤了茶炉,拎起茶壶,堪堪给在场每一人倒了半杯茶。那茶水色泽鲜亮,看了不禁让人口齿生津。
他也随大流喝了一口,只觉方入口微有些涩意,后又转为醇厚的甘甜之味。
白衣少年开口赞道:“先前自帝师处喝过一回,念念不忘。小殿下这道茶,已得了帝师七八分精髓。”
小女孩难得谦虚道:“云衍茶第一道只是寻常,第二道才是得了天地造化的。我已献过丑,第二道便由我阿姐来给大家开开眼。”
她姐姐听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却也未直接拒绝。
小姑娘被她阿姐说了一句,还是笑着,还像模像样做了个手势,道:“阿姐,请。”
只见那少女右手伸出二指往天上一指,裁了天边一团白云,她施法把那云团放入茶壶之内,纤纤素手拎起茶壶置于茶炉之上,然后便冲那白衣少年道:“点火。”
那少年哭笑不得,亦随手一指,业已熄火的茶炉上重又窜起橘红色火苗。
“你用离火,把那云团全蒸干净了,这云衍茶第二道便也成了。”她懒洋洋说着,又补充道:“第二道茶,师父说关键之处除了裁云的时机和手法,火候也十分要紧。祝融,这火候你就看着些,这茶煮废了,要算你的。”
“大殿下可莫捉弄臣。”白衣少年祝融讨饶道,红衣小姑娘在旁边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是捉弄你,你要吃茶,总要付出些代价。”她闲闲说着,眼神扫过旁边的剑,抬起眼睫来,看向那九黎族少年,抿了抿唇,决定虚心求教:“你说我这剑,可有改良之法?”
那人听了她的话,拿起那把剑,仔细看了看,道:“此剑看着是用日光所铸,故而剑势太过。你用月光调和一番,应会好上许多。”
那少女剔了剔眉,问道:“就这样?”
那少年闻言抬眼看了看她,道:“只是那比例不好控制,大殿下可能要多试几次,才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少女目光落回到那把剑上,若有所思。
他亦看着那剑,一时感慨道:“剑者,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凶险异常,生而为杀。这等利器,却要敛尽锋芒,也是矛盾得很。”
九黎族少年闻此,便道:“既是生而为杀,制敌便是其第一要务,剑势太盛,过犹不及。其实所有兵器,重量、形态等外在若都能舍去,方才是制敌无上的利器。”
祝融听了,眼神一亮,悠然神往:“若这世上有无重量无形态不能被旁人‘看到’却又兼具坚硬和锋利两项优势的兵器,杀敌于无形,那神兵谱上的排名可能就要动一动了。”
九黎族的少年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只听他漫声道:“你这样说,我竟想要试一试了。也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铸成这样的神器。”
他一想到这世上有这样的神兵,一时觉得热血都沸腾了起来,一时又觉得这样的杀器现世,恐怕带给天下的是更多的杀戮,并非幸事。
红衣小姑娘抚掌笑道:“九黎少君志存高远,若真如此,当世第一人便非你莫属了。”
她年纪小,话说得却很豪迈。她姐姐听了这话,漫声道:“喝茶都喝出醉意来了,说什么胡话?那神兵能不能铸成尚还难说,便真铸成了,离当世第一人,却还远得很。”
小姑娘鼓了鼓脸颊想反驳,祝融忙插嘴道:“大殿下,这茶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少女一看,见茶壶上已集了许多清气,清气聚而不散,飘而不逸,第二道茶如今正是时候。
她点了点头:“离火可收起来了。”
待祝融收了离火,她便开始分茶。茶水凝成一线,自壶中落入杯盏之中,亦是每人小半杯,每一杯茶上头,各都笼了清气。
“据说云衍茶上聚拢的清气乃是天地初分时诞生的阳清之气,乃是至纯至灵之气。”祝融看了啧啧称奇。
那少女微微一笑,道:“这一壶得离火蒸煮,留下的清气虽少但灵气纯度极高。各位赶紧喝吧,等清气逸散了,这茶便也食之无味了。”
几人听了便都从善如流,各举了杯略尝了尝,只觉这第二道茶已全无涩意,入口甘爽润泽,而吸入的清气直达肺腑,盘踞气海之内,浑身经脉亦觉舒爽许多。
旁人都喝完了,少女面前那杯清气散去,她方举杯轻抿了一口。
九黎少君见此便问:“怎么我们都喝完了,你才只喝一小口?”
少女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喝茶哪有牛饮的?”
九黎少君要笑不笑道:“大殿下当真风雅得紧。”
那少女亦学他那样笑,道:“好说。”
倒是她妹妹知道内情,见两人似要再起口舌之争,便道:“阿姐身体弱,这茶她吃不得。”
她话说完,那九黎少君愣了愣,看了眼低头转着茶盏的少女,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少女闻言,瞧着妹妹,淡然道:“就你话多。你私盗我的剑,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红衣小姑娘便嘟囔了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
少女整了整衣袖,不再理她,转过头来对他说道:“刑天,我累了,送我回去吧。”
他恍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她的侍卫。
当即便站起身来,同旁边几人告了辞,便陪着那少女走出了这方小亭。
路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怔怔叫了她一声:“瑶姬……殿下。”
那少女转过身来,看着他,轻叹了一口气:“阿天,你醒的还不是时候。不是现在。”
身后宫殿楼宇风花雪月俱都化为烟云白雾,只剩那唯一真实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醒的不是时候。
她已褪去少时纤弱之态,身量亦长了一些,如今正生机勃勃站在他的面前。
“你神魂被带到了凡间,如今投成了一个凡胎。这回不小心遇上了烛龙,他觊觎你的神魂,用了搜魂之术溯及你过往经历,欲借此强行唤醒你。”
刑天沉吟片刻,又问:“此处便是烛龙的梦境?那方才这些,都不过是幻象?”
她点了点头,补充道:“烛龙乃大金乌所化,当初被神将大羿的射日神箭所伤,魂魄震碎神格不全,后捕食神将生魂以修补自身魂魄。凡人的魂魄于他无用,觉醒的神魂才能为他所用。”
“原来如此。那你呢?你怎么会在此处?”
面前的少女便解释道:“此地不宜久留,长话短说。我也是担心你,才涉入此境。你如今神魂方醒,最是羸弱不过。不若先寄在我元神中,随我一起出去。我之前食过冉遗鱼,可破烛龙梦魇。”
刑天听完,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刚才都是幻象,但是我觉得,我先前真的见到瑶姬殿下了。那么,你到底是谁?”
问完,他复又自失一笑:“这个问题问的实在不高明。既是想要我的神魂,自然是此境梦主了。”
面前的少女听了他这话,神情颇有些震动,那个表情浮在那张脸上许久,终于如涟漪般散开。她叹息一声:“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两段,确曾是我经历过的事。但《东荒游记》,其实不是游记,更不是关于东荒的游记。瑶姬殿下喜欢看一些杂书,有些不被炎帝陛下允许,她便爱在外头套上无伤风雅的封皮。在第一个进入的幻境里,那《东荒游记》里头的内容却真正是东荒的山川地理,那时我便知,此境怕是有诈。我试着问了问,果然,瑶姬殿下给了我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