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过来的时候，谢云晞已经躺到了房间内柔软的地毯之上，魔族两侧的羽翼支撑在他的身侧，拢出一小片阴影。
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前，手臂上覆着薄薄一层肌肉，其上缠绕着漆黑的花纹。
眼前是熟悉的身影。
身上的魔族慌张地垂下眼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仿佛准备好迎接一场狂风暴雨，连睫毛都微微发颤。
明明自己的手掌正贴着伊恩的胸口，卡洛斯却恍惚觉得被攥住的是他的心脏。
那日意识回笼的时候，他抱着身体冰冷的魔法师不知所措。
萨利斯多死后，魔族世代延续的记忆逐渐在他的脑海中浮出。他无师自通地领悟了本应拥有的力量与知识，可以摧毁一切，却唯独难以治愈眼前的人。
魔族不需要治愈术。
而他身为人族的部分只是一个新手魔法师。
到最后，他还是得依靠别人的力量来治愈眼前的人。
卡洛斯心中翻江倒海，明明魔族血脉已经强化了他的身体，此时此刻，他的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
伊恩救了他，给了他此前不敢妄想的一切，但自己却只能给他带来麻烦，还让他陷入了这样的危机。
而且，如果被魔法协会其他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到时伊恩迎接的又该是怎样的急风骤雨——他想必也不愿意因为自己，放弃他原本拥有的生活。
在不久以前，他甚至忍不住把写着女魔法师地址的卡片烧了。火焰腾起的那一刻，他惊恐地认识到了自己心底那些不满与愤怒，还有一点卑微的慌张——他不想看见其他人以亲密的姿态走入魔法师的生活中，更无法忍受伊恩与另一人结婚生子这个联想。
卡洛斯眼底浮过一抹暗色。
那个愿望对他来说太过艰难，太过大逆不道，他不敢深入探索，更不敢让伊恩知晓一丝一毫。
就比如现在，他这几日在梦中幻想过相似的场景——他用双翼包裹着伊恩，指尖是魔法师干燥而温热的皮肤，鼻腔内是法师塔中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卡洛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脑中的思绪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团，最终只是归于一种深切的无助。
快点离开——
离开以后，伊恩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他只要像这几天一样，能悄悄待在魔法师身边，保护他就好了。而他也不敢太过靠近，魔族的本能让他的欲望放大了无数倍，说不定在某天，他便会失去对自己的克制。
到时迎接他的，估计是魔法师的恶心与狂怒。
按在胸口上的手瑟缩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回缩，但在彻底抽离以前，忽然被魔法师一把抓住。
卡洛斯额上沁出汗珠，他很慢很慢地抬眼，目光对上了魔法师茶晶似的眼眸，里面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神情惶恐而慌张。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伊恩带着稍许疑惑的表情。
……
谢云晞愣了很短的一刻，然后牢牢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可不能再跑了，他不想再搬箱子砸自己的脚，也不想再体验一遍惊险的高空瞬间。
他搞不清楚卡洛斯为什么不愿意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也搞不清楚明明已经获得了力量，对方为什么看起来还是一副悲伤的样子。
“卡洛斯。”谢云晞轻声叫道，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窗外昏黄的日光从卡洛斯的背后倾泻下来，滑过他漆黑的羽翼，有些瘦削的魔法师被他拘在身前的一小片空间内。
谢云晞被拢在一片阴影中。由于背着光，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卡洛斯脸上的细节。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魔族稍许混乱的呼吸，以及他身上显而易见的惶恐与不安。
谢云晞尽可能轻松地笑了笑，语气平常道：“你回来了？”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疑问句，但听在卡洛斯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他想回去，想得很，但他不能。
他的身份会给伊恩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不想做什么毁灭世界、生灵涂炭的事情，也无意去袭击各种族的领地。他只希望伊恩能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是他唯一卑微的愿望。
现在走还来得及。
卡洛斯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下意识将手腕从魔法师手中抽了出来，他的力气很大，对方拽得五指通红也无济于事。
他站直了身体，准备从来时的窗户离开。
然而魔法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即将抽离的羽翼一角。
谢云晞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直视着那双躲闪的血红眼眸，语速飞快道：“我想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待在法师塔的附近，为什么不回来呢？”
“你宁愿看着我占星寻找你，也不愿意在我面前出现吗？你甚至要抹除格蕾丝的记忆！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云晞情绪一上来，急得颊上有些发烫，见卡洛斯的动作停住，便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前两步，将对方的羽翼拽得更紧了些。
这样，就算卡洛斯真的要跑，他还可以薅下几片羽毛。
气氛一时凝滞，魔族的动作跟着停住。
不禁意间，身前的魔族又窜高了几分，觉醒以后，他已经是初成年的强大魔族了，这种情况也反映到了他的体型之上。谢云晞不得不踮起脚，从卡洛斯的肩上够出去，将他身后的窗户“啪”的关上。
卡洛斯默然半晌，心中似乎在进行什么天人交战，而后仿佛终于做下决定。
“伊恩，你最好放我离开。”卡洛斯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响着嗡嗡的杂音，他近乎机械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你不会喜欢之后遇上的事情的……”
魔族的声音低沉嘶哑，谢云晞茫然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因为……”
卡洛斯说不出话了。
他惶然地想着该怎么解释。
或许，只要让伊恩厌恶他，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这么想着，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走前一步，在伊恩迷茫的目光中，用没被他抓着的那片羽翼彻底堵住了对方可以后退的道路。
两人之间的空气在一瞬间粘稠起来。
谢云晞还等着对方的解释，但下一刻便感觉到魔族的羽翼贴在他的身后。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卡洛斯的眼瞳在一瞬间转为暗红色，仿佛混杂了些许黑雾。
里面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而在谢云晞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前，身前的魔族忽然低下头，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他的唇上。
胆子肥了。
谢云晞只来得及想到这几个大字，那点温热的触感就消失了。对方只是转瞬即逝地一触，很快便分开。
谢云晞懵逼地抬眼，立刻看到魔族悲伤的目光，像永夜中的冰河，令人感到相当的寂寞，与一种静谧的绝望。
谢云晞心里酸楚中带着一丝好笑。
另一侧，卡洛斯心跳如擂鼓，在魔法师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背后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脖颈僵硬得像石雕一般。
那转瞬间的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诱人。
他好像在临死前获得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但在此之后，他即将迎接魔法师的愤怒与厌恶。然后，他便可以离开。
卡洛斯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直视着魔法师的眼眸。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就在这时，魔法师很轻很轻地开了口。
“那张卡片是你烧的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卡洛斯艰难地点了点头，忍受着自己那点肮脏的心意被一点一点剖到光天化日之下，剖到伊恩的面前。
“你担心的，就是这种事吗？”
魔法师的嘴角忽然弯出一点笑意，卡洛斯震惊地盯着对方的那点笑。
没有生气。
没有因为他的行为感到恶心。
伊恩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但，伊恩大抵是真的知道。魔法师微微仰头，呼吸声异常清晰，温热的气流小刷子一样挠过他的脸侧，酥麻发痒。
对方语气轻快道：“或许这样显得很奇怪，但——我其实不介意。”
说完，在卡洛斯愈睁愈大的眼眸中，魔法师像他刚刚做的那样，贴上了他的唇。
同样是一触即分。
只是意味已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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