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老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难得大方啊。”黑瞎子勾唇一笑,从椅子上窜了起来,“那我就不客气了。”
今天月光很好,倒也是个适合喝酒的日子。齐冥把茶杯里剩下的半杯茶泼到地上,任水迹慢慢染深了那一大片地面。他有多久没喝酒了呢,自己都记不清了。从那天醉了一夜之后,他再也没沾过一滴酒。
“哎。老头,你会老吗?”喝得差不多了,黑瞎子一溜烟从窗户出去爬上了屋顶,躺在上面吹风。
“你不是问过了吗?”他也没力气就纠正黑瞎子的叫法了,只懒懒回给屋顶上的人一句。
“哦,对,太久了,一下忘了。”黑瞎子把头发抹到脑后,任风把它们一根根吹得挺立,“那你怎么不找个人一起过,好歹有个伴啊,给你做做饭洗洗衣服什么的。”嘴里还叼着根烟,说话含糊不清。
齐冥拿过刚刚泼了茶的茶碗,拿手帕爱惜地擦了擦。他记得黑瞎子也问过这个问题,只不过当时他说,“你有时间在这扯皮还不如赶快练功去,以后死在外面我可不会去给你收尸。”那时候是看他还不懂,只是想满足一个少年的好奇心,也就这样敷衍了过去。现在看来,这小子一个也算是长大了吧。他放下茶碗,走到窗边,看着那轮皎月。
“我喜欢过一个人,是解家的二小姐。只不过我仇家那么多,后来解家又一夜潦倒,很多人都狠盯着解家,我就更不敢去说什么喜欢她了,后来她远嫁了,再也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她过的是好还是不好。”
“后来,就没对谁有过这样的念头了。”
“这样的念头?”黑瞎子吹了一声口哨,在辽远的夜空显得格外清亮。
“娶妻生子。和一个人共度一生,平凡普通。”
“后来呢?”黑瞎子怀里还抱着一碟杏仁,一边吃一边问道。
“她老了,我还是现在的这副样子。”齐冥微微侧了身倚在窗棂上,一袭白衫随风微动,嘴角含着笑,像是看透了一切而出世,其实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瞎子,有的时候,爱不一定就是要抓住。放开,也许会成为更好的选择,也不失为爱的一种。”
“果然,我们这样的人,不该太贪心,我们能陪人家走过的是一辈子,也不能怪人只陪我们走那人生的短短一段,毕竟已经是尽力而为。知足常乐。”
“没想到啊老头,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痴情种。”
齐冥淡淡笑了笑,鄙夷道:“你该不会是借机在夸自己吧。”
黑瞎子这次却没反应,屋顶上只有细碎的牙齿咬碎杏仁的声音。
“你要是喜欢他,就去吧。师父不拦你。”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会喜欢上了他……”黑瞎子举手挡在了额头上,“不知不觉,就陷进去了。”
“有的人,不能见,见一次,误一生。”
“是吗?”黑瞎子笑起来,“我想我是不会后悔的。”
最后的回答随风飘散,碎在北京清朗的夜幕下。
【拾叁·忆往昔,难回首】
窗外的月亮已经变成了下弦月,月光泼进窗来,零零碎碎地散在床前。齐冥睁开眼睛,原本还被一丝醉意麻痹着的意识也渐渐清晰起来。
“哎老头,你会老吗?”黑瞎子喝了一口茶,唇角勾起笑,看着对面正专心看古籍的清瘦男人。
“叫师父!”他没抬头,目光依旧停在那些泛黄的书页上。
“哎老头,你会老吗?”黑瞎子没理会,又问了一遍。
“会。”齐冥很无奈,怎么他就教出了这样个徒弟,没大没小的,“只不过老的很慢。”
“有多慢?”
“别人可能花六十年的时间老去。”他低头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我可能要花别人两倍的时间。”
这是当初他给黑瞎子的回答,那时候他已经带着黑瞎子离开了齐家十年。老爷子预料得并没有错。朝堂已经是棵快被虫蛀空了的大树。而齐家身为上面的枝条,自然免不了要遭受连累。抄家,放火,能跑的人都已经跑了。显赫百年的齐家,也随着时代大局变迁而没落。而他也终于明白了老爷子把黑瞎子交到他手上的原因。原本他以为那天黑瞎子蒙着眼睛练枪只是为了训练耳朵,其实不仅仅基于这一层原因。齐老爷子是想,就算有一天,他的宝贝孙子瞎了,也能够凭借其他的能力活下去。这是一种残忍又恐怖的爱,齐冥在明白了这一点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黑瞎子的眼睛有毛病,这是毋庸置疑的。至于能撑多久,他也只能尽他的全力而为。
齐冥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难得有些懊丧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有一年局势危难,他一人之力太过单薄,左右逢源也总难护得住黑瞎子周全。齐家是一个大家族,各地分支都有,本家一直在北京。尽管潦倒了大半,声望、名誉总还是在的,就有各地的有心之士齐聚京城,争夺族长的一个虚位。一旦登顶,掌握的是管理各地势力的权利。他们被本家压迫了那么久,自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找来找去总会找到黑瞎子这个孙辈身上。
十年了,他的确是教给了黑瞎子不少东西,族长之位按理说应该是归黑瞎子所有的,但十年已经改变了太多东西,以前能信的人现在未必能信。他现在只是一人,势单力薄,功夫再高也抵不过人多势众的旁家。不得已,他只能采取老爷子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条路:送黑瞎子去留学。
以他的能力,送黑瞎子去国外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国家也开放了政策。国内待不下去了,就送他去国外。他一个人也更轻松些,等这最坏的几年过去了,他也差不多回来了。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或许是对的。齐冥送他上船的时候,他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习惯性地笑了笑,“老头,别死啊,我还等着你来接我。”
“好。”他看着船远去,以为这样事情应该就已经告一段落了,但他没有想到,他努力去避免麻烦,麻烦还是自动找上了门。
齐冥,齐冥……其实原本他不姓齐的。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姓到底是什么。
没有了黑瞎子,本家总要找一个人充数,靠族群意识立好族长,让那些外家乖乖闭嘴。他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
打完所有的外家挑战者时,他全身都是血,一双原本淡漠温和的眸子也沾染了血色,只一抬头看向擂台下那些乌合之众,就有傲居天下的气势。
还好把那小子送走了,齐冥站起身擦了擦嘴角流下的血。要是真他来打,估计他就没什么脸面去见那个郑重把孙子托付给他的齐老爷子了。既然答应了,就要做到。言出必践。这也是他教给黑瞎子的,即使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黑瞎子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基本收敛好齐家的锋芒。说起来轻松,也是靠一场一场的血战而站稳了脚跟。原本他只是想做个出世的好师父的念头,也被彻底地打碎了。他手上染了很多血,这样才配做齐家的“族长”。
齐冥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并没有很多岁月的痕迹,它现在只是一双泡茶的手,不是杀人的手。
黑瞎子回来后跟着他去清理过一次门户,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有血溅在他的墨镜上,他也不在意,笑道:“这是他们欠你的,也是我欠你的。”
他知道黑瞎子实在是太聪明了,凭他惊人的洞察力就基本知道了他离开的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杀人的样子和平常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狠辣决绝,或是痞笑不羁,像两个人,却都是他。
果然,让新月饭店把自己的那张请帖给他是对的,冥冥之中也是缘分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就遇上了一个解家当家呢,想到这,齐冥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鼻子却在瞬间闻到一丝原本不该在这出现的味道。起火了?齐冥一惊,赶忙起身看了看窗外,一楼二楼都隐隐冒着火光,还夹杂着汽油刺鼻的味道。竟敢有人找事找到这儿来了,看来他做事还是不够狠戾,没让那些人真正地尝到苦头。
火还不大,齐冥径直跑到了一楼,听见外面叮叮当当敲盆打鼓的声音,知道浓烟已经把周围的邻居都叫醒了,毕竟他们铺子里的东西大多都值钱得很,没人会看着火就这样蔓延下去,一栋茶楼烧了事小,连着自己的都烧了事情可就大了。他这时候反倒有点感激他们这样的性格了。躲开燃烧最严重的地方,齐冥猫着腰往一处暗道口去,突然察觉到背后一道锐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