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命一脸笑眯眯的样子,行了礼后就把两手都抄在袖子里。
一身上好冰绡锦做成的广袖长袍被他穿成了插秧老农。
“皇轩家主多礼了,请坐。”维希佩尔抬头看了一眼皇轩家主,目光冰冷而淡漠。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司天命拢了拢袖子说,直接坐到了左侧的座位上,腰间的那串铜线像是铃铛一样碰来碰去。
东煌人好腰玉,而他却偏偏在腰上挂了一串铜钱。
司天命是上任皇轩家母司雪柔的弟弟,也就是皇轩烬的母舅。
一身月色长衫,不细看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他从小体弱多病,后来八岁重病将危时被一位道士所救,也就跟着那位道士学了点阴阳卦术。
只可惜窥探天命有损阳寿,轻易不敢卜测天命。
皇轩家主取下了身上的披风,坐到了维希佩尔对面的座位,两个人之间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
“路途遥远,皇轩家主此番辛苦。”维希佩尔说,“不知道对这里可还适应?”
“多谢殿下关心,这番美意我心领了。”皇轩家主说,“我一月以前便已经到了这里,殿下为了让我不致太过劳累,竟能等到今天才进行宴会。此番体贴让在下实在是感激涕零。”说到最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维希佩尔。
他的美是那种近乎凛然而嚣张的美,却又绝不突兀,教人无从怪罪。
那双桃花眼,明明应该含着情带着潋滟水色,可生在他身上却像是含着凌冽的杀意一般。
“家主能体会到在下的一片心意就好。”维希佩尔像是没有听出皇轩家主话里的意思一样淡笑着说。
他们两个在那语带机锋,司天命一句没听,在那扯着亚瑟的侍女,让她把酒倒上。
侍女将金酒倒在了他面前的古典杯中。
司天命拢着袖子看着侍女倒的金酒不过浅浅没过杯底,皱了皱两弯眉,“怎么不满上啊。”
“西陆的酒向来只倒半满的。”唐德看着司天命感觉有些好笑道。
“这怎么像话。!司天命拍着膝盖道。
“世间的事大多不满,过满则亏,这不是东煌的话吗?”唐德说。
“这我知道。”司天命说:“这世间别的事满不满我不管。可这酒,总得给我满上。”
他从袖中伸出手,用手上的铁扇敲着杯沿道。
唐德有些无奈摆了摆手,示意侍女把酒满上。
司天命这才满意地端起了面前连酒液都凸起来的酒杯,那胳膊腕细瘦而白,酒却不见洒一滴。
皇轩家主在桌子下踩了一下司天命的脚,他脸色一变,眉目鼻子都拧在一起,端着的酒在空中晃了三晃,愣是没洒。
“司少爷怎么了吗?”唐德关心地问道。
“没事,好酒。”
“未能亲自得见令尊的风貌,实在是在下的一个遗憾。不过见到皇轩家主倒是让我觉得没有那么遗憾了,相信家主往后定将青出于蓝。”唐德对着皇轩家主举杯道。
“此言差矣,我又怎么可能和家父相比,若我说,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提并论。”
“只可惜他为歹人所害,若非如此,皇轩家也不会败。”
皇轩家主盯着维希佩尔说,他眼中的冰冷如同寒冷的幽潭,连那份美也变得凛冽。
“失礼了。不过能在半年的时间内将皇轩家修整的如此有理有条,皇轩家主也不是常人能及,少年才俊,不过如此。”维希佩尔说。
“殿下过誉了。”
“皇轩家主,可有兄弟?”维希佩尔突然问道。
“我皇轩一氏到了我这一代唯有我这一子,无兄无弟,无姊无妹。若有兄弟也不至让我这无能之人承继大任,实在惭愧。”
“可惜了,要是有个姐妹还能嫁给我们维希佩尔殿下。”在旁边的唐德突然说,他挑着嘴角带着几分轻佻,“不过家主当真没有兄弟?”
“自然是没有,若是有个兄弟替我分了这重任,我又何必隐瞒。”
“那不知家主,可否婚配。”唐德没个正形地问。
“我现在一心处理家族之事,只想为家父报仇,怎有精力婚配。”皇轩家主说。
“在下实在是钦佩家主的能力,若是还没有婚配,不如从亚瑟的贵族女中挑选一个。”唐德说。
“大仇未报,在下实在无心儿女私情。”皇轩家主说。
“这可不是儿女私情,而是为了皇轩家着想,此代唯有家主一子自当早日成立家业,要不然,像家主这样每天想着复仇,突然……怎么办?”唐德轻佻地开着玩笑,“那算了,可怜亚瑟帝国的小姐们当不成皇轩家族的主母。”
“其实我们小烬啊,是有婚配的,不过就是一直没有跟他提过而已,我们大人之间早就定下了。”一直顾自喝着酒的突然满脸笑意地说,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那样子十足十像是谈论小辈婚事的三姑六婆。
皇轩家主在桌子下面踩住司天命的家,狠狠碾了一下。
司天命疼的一挑眉,没敢再说下去。
“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嫁得这么好的夫婿。”唐德问。
司天命不敢再说,只是跟个田舍翁一样把手抄在袖子里,老神在在地晃着身子。
最后还是没憋住,忍不住说了句,“那姑娘可好看了。”
“不知道维希佩尔殿下还要谈着这种事情到什么时候。”
皇轩家主突然轻笑了一下。
“我知道殿下是关心在下,殿下的美意我心领了。殿下待我不薄,我自然也有礼物奉上。”
“江南没什么可取的,只有美酒还可一试。为殿下带来一些,望殿下不要怪罪。宿莽、杜若,为殿下奉酒。”皇轩家用折扇指着身边的侍女让她们为维希佩尔奉酒。
那名被皇轩家主叫做宿莽的侍女,将一直捧在怀里的木盒打开,里面装着上好的东煌秘色釉酒盏。
夺得千峰翠色来,是谓秘色釉。
而那名叫做杜若的侍女则将一壶酒启封,逐个倒入六盏秘色釉酒盏中。
宿莽将酒一一奉到众人面前。
维希佩尔尝了一口酒。
酒香悠然,带着冷香,初入口是柔然的桃花香气,久之却感觉凛冽非常,仿佛带着彻骨的冷意……以及淡淡的血腥。
“殿下觉得这酒如何?”皇轩家主问。
“是好酒,有名字吗?”
“妃雪酒。”
“这名字太柔了一些吧。”一直没有发表过意见的维尔突然说,除剑外,他最爱的就是酒。
本来他并不是很喜欢这杯酒近乎柔弱的香气,但那近乎柔弱的香气褪尽后却是近乎冷冽的杀意以及鲜血的残酷。
若血可入酒,必当如此。
听见这酒没有一个可以与之相称的名字,维尔忍不住皱了皱眉。
“妃色,淡红也。妃雪,便是血染成红落尽八百里江南的一场雪。”皇轩家主缓缓道,那双桃花眼像是真的盛着那场将一切染成妃色的大雪。
“当初我皇轩一氏拼死血战之日,有场大雪落下,血染白雪,皆成妃色。”
“而今年三月,淮河两岸本该是素白色的桃花却都开成了红色。”皇轩家主一字一句道:“我只好取八百里的桃花酿酒,名为妃雪。”
皇轩家主一步一步走到维希佩尔面前,白色的衣衫仿佛当日落尽的雪。
雪覆桃花,妃色奈何。
他站定在维希佩尔面前,那双美得近乎惊心动魄的眼中是当日的血洗的江南。
“而今日,殿下与亚瑟帝国都应该知道我来此为何!殿下却对此事避而不谈,不知意欲为何!”
皇轩家主身后一直老神在在的司天命倚在桌子上,捏着手中的秘色釉酒盏,嘴角像是带着几分轻微至极的笑意一样。
所有的人都看着皇轩家主和维希佩尔,没有人注意他。
他便在那角落处用宽大的袖子遮过拿着酒杯的那双手,仰头一口饮下那杯带着血腥气的妃雪酒。
——八百里的桃花,八百里的血染江南。
月色的宽袖落下,那双柳叶眼像是含着一层雾气,嘴角仍旧是一分轻微至极的笑。
维希佩尔看着面前的皇轩家主说:“亚瑟帝国只是想知道家主是真心想要向伐纳帝国复仇,还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家主的决心,亚瑟帝国自当全力助皇轩家复仇。”
他将一沓文件放到桌子上推到皇轩家主面前,“这是亚瑟帝国这一个月来的调查成果,参与过那场白昼之殇的军官以及他们的详细信息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