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陆。”王知无说:“你我二人对弈,就此事而辩,让星算官为判,若是他觉得谁说的有理,谁便可掷一次骰子。谁赢了,自然按谁的意思来。”
皇轩烬看了看王知无,过了许久说:“好,按师父的意思来。”
“我为二位拿棋盘。”星算官连忙说,他看着跟着王知无进来的淳于越感激地点了点头。
由他来当裁判,那和把决定权交给他有什么区别。
二人对坐在棋盘两侧。
“这场景还真是令人怀念。”王知无突然说。
“师父何意?”
“我以前和广寿子也经常在此地行双陆棋。”
王知无转过头看着星算官,“你若觉得谁说得有理,敲一下鼓就是了。”
皇轩烬从棋盘上双方分别拿走了三个棋,“天晚了,快些吧。”
“先由师父来吧。”皇轩烬说。
“陛下想烧了皇轩家的旧史可是觉得自己做错了?”王知无问。
“怎么说?”
“我见过右手残疾后将以前所有佳作都毁去的潦倒画家,这世上大部分痛苦的人都不喜欢以前留存下的美好。因为以前所有的美好都会提醒着他现在的痛苦和错误。”
“你想烧掉皇轩家的史卷,因为你觉得历代皇轩家主的忠诚勇毅都会提醒着你,你是篡位之人。”王知无毫不客气地说。
目盲后的剑客折断了自己的剑,哑了的戏子烧掉了他的戏服,赌输了一切后再把一切付之一炬。
这世上的人越是破落就越看不得美好。何况那些美好曾经属于他。
“陛下其实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但你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所以你只能毁去以前皇轩家的忠义史卷。”
星算官手中的铜鼓被敲响。
皇轩烬转过头看着星算官,星算官身体一震。
他没曾想过芳斋先生会如此直接大胆,居然直接说皇轩烬是个篡位之人,他没忍住直接敲响了鼓。看到了皇轩烬的眼他却有些后怕,这和他直说自己也同意皇轩烬是篡位者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请芳斋先生行棋。”
芳斋先生已为大义献身如此,他又岂能惜身畏缩。
皇轩烬却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王知无掷出了五点,是个大数。“我的确痛苦,但我却并不觉得自己错了。”皇轩烬突然说。
但他还是任由王知无行了五点。
星算官握紧了手中的鼓槌,他的手心中都是汗。
“我的对错,与皇轩家诸人没有关系,我做的一切,和他们做的一切也没有关系。他们的辉煌的确会映照出我的潦倒,可这世上有些人是不介意自己的潦倒的。”皇轩烬说。
淳于越看了星算官一眼,他觉得皇轩烬这话说的好,但是星算官握着手中的鼓槌没有敲鼓。他有些信了皇轩烬真的会去长乐坊和那些赌鬼厮混,像是个破落流氓一样。
“可陛下曾经在西陆,荒废了自己的人生荒废了数年。陛下是在自毁,因为那个时候陛下能毁去的只有自己。如今陛下回来了,所以你想毁去皇轩家,如同你曾毁着自己。”王知无说。
“皇轩是皇轩,我是我。”皇轩烬说。
“可如今陛下毁掉皇轩家,也是在毁掉自己。我听闻,陛下于华阴时,曾与人群中大喊——吾乃皇轩。陛下喊得,不是我乃皇轩烬,而是我乃皇轩。因为那时你觉得你便是皇轩。”
“可这次你回长安,你于长安城门前所说,却是我乃皇轩烬。我说的可有错。”王知无看着衣锦的少年,少年身上织锦长袍的水藻暗纹在铜灯的灯火中明灭。
“陛下觉得,光耀皆是皇轩家的,背叛和篡夺都是皇轩烬的。我说的可对?”
星算官握住手中的鼓槌犹豫着。
皇轩烬偏过头看了一眼星算官,“敲鼓吧。”
淳于越看着周围在烛光后堆着的百万卷宗,原来那个少年想要烧掉这一切,是想要毁掉自己。
戏子烧掉所有的戏袍是在杀死自己,剑客折断曾经的剑也是在杀死自己。
你即是皇轩,八百年皇轩皆归于此身。
淳于越仿佛在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卷宗中的众代皇轩家主,仿佛坐在那里的少年,真是就是皇轩——八百年皇轩。
皇轩作为一个意志醒了过来,他看见了少年的潦倒和背叛,于是他要烧掉自己所有的历史,以全玉碎之名。
第233章 神凰暴君
08
舌枪唇剑, 王知无步步紧逼。
他所执之白棋已入对方底线之内,再有一鼓, 他便赢了。还真是不负鬼儒之名。
少年潦倒而退,步步被逼。
星算官战意昂扬地握着鼓槌, 仿佛他就是为千军呐喊的敲鼓兵。他在为王知无呐喊。
“我烧掉这些史卷,是因为我觉得荒唐。”皇轩烬过了很久突然说。
“陛下,在用自己的标准来决断皇轩家吗?”王知无说:“因为他们没有和你一样自夺天下, 而是一直忠于皇室,所以你觉得他们荒唐。”
“师父,可知道天道?”皇轩烬说。
“知道。”
“若我说,天道便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呢?”皇轩烬看着王知无一字一字道。
“荒唐!岂有天道如此!”
“天道便是如此。”皇轩烬认真地说:“神创世人, 是为了让世人替他们死。”
“荒唐!万神是庇佑世人者。”
“我刚开始也觉得荒唐,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天道。”皇轩烬说:“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 世人之间也是这么运转的——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
“我以前一直在想为了多数舍弃少数值不值得, 我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很痛苦。可我发现,我想多了。我想得太多了。因为决定早已被做下。”
“我们已经被这个世界驯化了太久, 以至于我们甚至忽略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这个世界的决定早已被做下,我们甚至早就习以为常。然后又觉得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是荒唐的事情。”
“比如?”王知无问。
“战争。”皇轩烬说。
“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皇轩烬说:“它甚至不会去称量什么人多人少,它直接把无数的人投入沙场上, 一茬又一茬。”
“为国杀敌本是男儿本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知无说。
“对,战争的本质本便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 但听起来太过狡猾了,不是吗?所以上位者将其粉饰成了忠义!粉饰成了英雄气概,男儿本色!”
“战争是保家卫国!是众人捐身向前,是为了活着而战!战争,是为了活着!”王知无握着手中的白棋。
“不,战争是为了死。”皇轩烬摇头,“你知道为什么会打仗吗?为何会有人起义吗?是帝王不仁?是百官贪腐?不,都不是。是必须有人去死。”
“因为地就这多,粮食也就这么多。没得吃,当然得打仗。打完仗,死了很多人,地就够了。所以,才会有太平世。因为有人替他们死了。”
“所谓忠义不过就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皇轩烬的眼黑的像是墨色,“何为英雄!众人称道者是谓英雄!”
他又笑,“有人愿为你去死,你当然称道他。所谓英雄啊,不过就是众人推出来的牺牲草彘!”
星算官的手都在发抖,他没有想到,这场唇舌之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皇轩烬这是在从根本上想要推翻仁义礼智信,他要抹掉东煌千年来遵守的儒家之礼法。
可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觉得是对的。他找不出来任何的话去反驳少年……
“而这八百年来,皇轩家就是被推出来的英雄。”
少年缓缓说。
风吹过,灯山灯海一暗。
星算官闭上眼,敲下了鼓槌。
“不必再弈了。”王知无从坐上站起来了,百万卷史卷在灯后围绕着他,他转身看着四周的卷册。
“备车。”王知无走向了云梯。
“或许今日我来此也是注定。臣子弑君,弟子犯师父,这儒家礼法还真是被你驳斥地一干二净,比烧了还干净。”
“师父。”皇轩烬跪在地上突然说。
王知无转过头看着织锦长袍的少年。
“师父,你说,我有做对什么吗?”
王知无一直说少年想要烧掉这一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