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少主今天得在着等等他们二位醒了酒才能走了。”广寿子摇着酒杯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方布。
“我行走东煌几十年,知道能有夸父血的地方都标在上面了。”广寿子说:“烬少主拿去吧。”
“那我便替东煌百姓苍生谢过先生了。”子尘缓缓弯身稽首说。
“呵,百姓苍生可不在乎这个。”广寿子笑了一声说:“我走了半个东煌,所有人只关心麦子银子和女人。我所做的,能有几个人记住就够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广寿子端着酒杯缓缓说。
那个麻衣的老人看了近十年的星辰,可他关心的终究还是尘土之上的人事。
“我曾去过一次华阴,看着那里的人点燃夸父血取暖做饭,看着火中的夸父血安静燃烧。”广寿子半梦半醒地说。
夸父死于华阴。
逐日而死的巨人倒下,他的血于千年后被点燃。
“我还有另一句话希望烬少主记住。”广寿子说。
“先生请讲。”子尘低头如同圣人面前最虔诚的学子。
“决定一个国家未来的,从来不是它的土里埋着多少黄金,而是它的风里……结着多少种子。”
09
“烬少主可信命数?”广寿子突然问。
“我不信。”子尘晃着手上的酒杯说:“无论是命数还是天意,凡是未发生的皆可改变。”
“那少主怕是要活得相当辛苦了,信命者方可自在。”广寿子说。
“我送少主一句话——鲲鹏沉海,千年一梦;庄生化蝶,亦真亦幻不复醒!”
说完之后广寿子就倒在了案几上,手上仍旧举着琉璃杯,半醉半醒地说着:“这句话少主可记好了!”
子尘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醉倒的三个人,觉得要他们醒过来还得一段时间,于是起了身。
周围是一排排黄梨木的架子,除了青铜包角外再无别的什么雕饰。
木架的分格中错落摆放着竹简古籍和各色祭器。
地宫之中光线昏暗,只能依靠微弱的烛光分辨周围。
“烬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肌肤如雪落的女孩捧着竹简于错落的书架中问。
子尘回头,发现龙璎珞居然在这里。
“我是来拜访勘天师广寿子的,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子尘问。
“最近父皇在准备北祭的事情,我来这里找一些古籍。”龙璎珞低头一笑,像是梨花簌簌而落,“广寿子先生是我师父,我七岁那年大病一场就是他救回来的,为了养命,我拜了他为师。他常年不出地宫,所以我只好来这里找他。”
女孩捧着书简走过错落的书架,然后将书简放在地宫深处的一个案几上,拿起了旁边的萤灯。
子尘看着案几上的龟甲,龟甲上刻着商时的金文。
“你看在商时的龟甲?”子尘问。
“恩,古籍里关于商时祭祀的记载太少了,我父皇北祭的时候想要依商礼而祭。”龙璎珞说。
“可辰朝不是向来以周礼为重吗?”子尘皱了皱眉问。
“可我还是喜欢商时的祭祀多一点。”龙璎珞说。
“为什么?”
“那个时候天地山川皆有灵,我们祭祀的是我们的父神。”龙璎珞说。
“是,那个时候每当一个王死去,他就成了天地间的鬼神,护佑他的子孙万民。”子尘跟在龙璎珞身后。
光影绰绰,地宫之中到处雕着各种威严的镇兽。
“不过那时候的祭祀以生人为祭,我不太喜欢。”子尘说。
子尘抚摸着那些商时的龟甲。
在贞人狞厉幽冥的吟哦中,大片的头颅被砍下。
祭祀神鬼与万兽。
鲜血涂红的的祭器,状若癫狂的舞蹈。
那是一个至为阴沉与幽暗的朝代。
“人死如草枯,死了本便是很轻的事情。他们的死是为了更加庄重的事情。”龙璎珞轻声说。
“可这么平白的死去,总会让人心觉不甘。所有的人都只是来这世上一遭的人。”子尘摇了摇头说,红色官服隐在幽暗的灯光中。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龙璎珞拎着灯笼念道。
“你念佛经?”子尘问,问过之后就有些后悔,像璎珞公主这样的闺秀总该是各色经书都看过一些的。
“从那次在微尘寺看过你之后就开始看了。”龙璎珞说。
“那天你为什么会来微尘寺?”子尘问。
“你知道八百年前红衣女的故事吗?”龙璎珞突然问。
子尘点了点头。
八百年前,二十四诸国未起。
红衣的侠女扮作舞伶去刺杀旧朝的怀仁太子。
漫天的红袖落下堆委如牡丹。
可她却喜欢上了那个眉目间仁慈得近乎懦弱的太子。
于是她于乱世中护那个太子万全。
可最终,深知自己无力治国回天的怀仁太子选了出家为僧。
他只给红衣女留了一句话——红莲落故衣。
于是那个女人策马奔袭过半个江南,去问个明明白白,她说她不懂这句话,她问他究竟心中有没有他。
“后来那些戏子文人总说要是这故事多点留白会更好,留个遐想。可她不要留白,半点都不要,她要去问个分分明明,她策马奔过半个江南,半分回转的心思都没有,只有一腔孤勇。
”那个乖巧纤弱如同一场雪落的女孩说着这些话倒像是个仗剑的女侠,“她不要的,我也不要。”
“可最终怀仁太子还是出家为了僧,他说他的心里根本不曾有过任何女人。”子尘说。
“可这样那个红衣女就不用半辈子都猜着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了。”龙璎珞低着头说:“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对我说我终究会嫁给你,我不想一直到我十四岁昏礼时都一直猜你是什么人,所以我就去了微尘寺。”
“我从那时便开始在长安等你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娶我,”女孩在红色官衣的少年身边说,“可我情愿。”
子尘一瞬间愣住了,刚要说点什么,却被女孩打断了。
“看。”
女孩抬起萤灯,照亮漫天金泥烧点而成的星辰。
周天星辰,二十八星宿。
半球的天幕被青墨矿染成一层层的黑色,银色的线勾连着漫天星辰。
而在这巨大的星盘之下,女孩轻声说——
“你能来,便是不负。”
第134章 长安鼓
Chapter53长安鼓
醉击长安鼓, 笑怀美人花。
01
长安,胡玉楼。
锦衣的少年郎斜歪在角落的矮桌上, 身边滚着几瓶空掉的酒壶。
一双桃花眼泛红如含情,用手指拨弄着琉璃杯。
楼内歌姬舞伎的绸衣裙袂掠过鎏铜灯。
玉钗步摇轻叩首。
鼎沸喧嚣, 龙膏酒、黄金窟。各人席地而坐,美酒堆矮桌。
“赏!”
有身着长安重锦的富家的公子笑嚷着为舞伎赏去贵重的缠头。
衣绸的歌姬舞伎下了台,躬身为各家公子添酒。
“各位公子姑娘们, 今天要听个什么?”灰袍的说书人弯腰躬身上前。
胡玉楼内各家公子本也是来看歌姬舞伎的,听说书不过是当个添头,也没几个人在意到底听什么,一个歪在张家公子怀里的舞女拉下张公子的胳膊探出身笑说道:“听说过几天就是咱公主和那江南皇轩家少爷的昏礼, 不如再说段当年皇轩且尘的来听听。”
“好!”倒是还真有不少人应和。
“听哪段?要听丹桂宴上拾锦带,还是明月何辜, 还是断臂平江湖, 或是那场丹丘之战?”
“当然是要听听当年的长安锦衣郎。”舞女拿着酒杯说。
“好!那诸位就听我细细精彩说道。”
醒木拍案。
歌姬舞女如敦煌画上的飞天,这长安没有黄昏,只有灯火照彻的暮色。
“却说这丹桂宴上皇轩且尘误当那发带是哪家小姐的, 只身跳入水中拾起了发带……”
八百年前风流的公子,一身月色云锦赴丹桂。
这世上已过了太久太久,可故事里的风流气半分未减。
荒莽尘世万年,历史的基调都是土腥气的, 而故事里的风流公子便是无数人从这土腥气里提炼出的一缕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