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话就传到了摄影协会一位很看好江单的前辈耳朵里,老陈也是给江单介绍对象的人之一,一听这话,顿时一拍桌子,心道不能放任江单在孤独终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于是便等江单从神农架回来,邀请他去拜佛许愿。
他是信仰佛教的,每年秋天都会去全国各地的寺庙,带上一个江单,举手之劳。
江单倒也同意了,只是没想到他从神农架回来后不久,两条胳膊便肿得发亮,他对毒蚊子的叮咬过敏了,住了一周的院。
之后又因为工作室囤积的大大小小的工作忙碌了一阵子,等他再联系老陈,人家已经到了拜佛之路的最后一站了。
江单一想,都答应了对方了,总要守信用的,于是便问清地址,订了张机票,连夜飞去河南登封。
嵩山少林寺。
又是个丛林茂密的地儿,江单心有余悸,喷了半瓶花露水,跟他身上的沐浴露和体香一混,倒像是某种高级的香水味。
老陈跟少林寺的住持相识,两人被请到了后院,斋饭过后,老陈听住持讲经,江单听不懂,怕自己万一瞌睡了不礼貌,便悄悄退出来,在院子里静候。
此处是游人止步的生活区域,禅房错落有致,红墙绿瓦,飞檐入天,淡淡的香火气定心凝神,仿佛连时间都慢下来。
再向里,有弟子训练的声音传出,江单虽好奇,却也知道忌讳外人胡乱闲逛,于是便只在这一方院内走动。
忽然起了一阵风。
禅房上隐约一个白色的影子掠过,江单没看真切,他眨眨眼,以为是路过的飞鸟。
才转身,便听身后有个粗犷的声音喊道:“喂!干什么的!”
江单忙回头,背后却空空如也,循着声音向上看,果然禅房顶上坐着个人,穿着少林寺弟子的白色衣裳,头戴一顶编织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容貌。
却令江单感到几分熟悉。
江单朝他作了一揖,道:“打扰了,小师父,我是……哎!”
他没忍住一声惊呼。
那人在江单的注视下踩着绿瓦跑下来,从三米高的屋檐上一跃而下,江单看得心惊,倒吸一口凉气,还没说话,那人便三两步跑到江单面前,把头上斗笠一摘,勾着唇角说道:“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声来听听?”
少年的嗓音轻快,刚才在房顶上显然是故意用的假声。
江单顿时惊得连呼吸都忘了,三年了,他从未想过会如此突然地再一次见到这个人。
时远比离开时长高了一些,江单甚至需要仰头去看他,宽松的麻布衣料之下肩膀宽阔而结实,那双眼睛依旧很亮,盯着人看时像盯着猎物。
江单心里塞了坨铅,沉甸甸地向下坠,死命压住那不受控制的心跳,不可否认,看到这张脸一瞬间他甚至有几分欣喜,然而现实与他记忆里的影像重叠,却无法完全覆盖。
他明白,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的时远了。
“江老师,不会是不认识我了吧?”时远说,这股委屈劲倒是和当年如出一辙。
江单这会儿终于镇定了,他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呢?”
时远拿着斗笠扇风,眉毛一挑,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跑到我们内院来了?你要出家?”
“当然不是……”江单解释道:“朋友信佛,跟他一起来的。”
时远看了眼禅房:“在里面?”
“嗯。”
这几句话说完,江单喉咙一阵发紧,他轻咳两声,不想却撞上时远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灼热。
是错觉吧,眼睛明亮的人看谁都显得专注。
毕竟……江单想起时远已经订婚了,便轻咬了下舌尖,道:“那我……”
“给你朋友讲经的是我师父,”时远同时说道:“我上个月回的国,当时觉得自己浮躁,便来师父这边待一阵子,就当是修身养性了。”
“嗯。”
“江单,我听你的,已经读完了学业……”
“挺好的。”江单由衷地说。
“不多夸我几句?”
江单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求夸?”
“二十三,还成吧,刚到法定结婚年龄而已,”时远见江单脸色微变,便停住话茬,又道:“师弟们都在训练呢,想不想进去看看?”
江单犹豫:“这不太好吧。”
“没事,我带你去。”
时远说着把斗笠扣在江单头上,又道:“里面没有树荫了,特晒。”
江单不大自在,扶了下歪掉的帽檐,抬头见时远已走出老远,便咬咬牙跟上。
“我平时很少走地上,要是万一带你迷路了,可不能怪我。”时远走前前面,穿过一片门廊和花园,兵器碰撞和摔打声便愈发清晰。
路上遇见几个与时远同样打扮的弟子,他们笑眯眯地同时远打招呼,等到了训练场上,江单不禁问道:“这些……难不成都是你师弟?”
都是一水儿的小伙子,从五六岁到二十五六岁都有。
“嗯,你想想,我四岁拜师,这都多少年了?”
时远从墙根拿起一把长刀,挥了个刀花,道:“想学吗?”
江单从不知道时远还会舞刀弄枪:“你会?”
时远倒坦诚:“这两个月刚学的。”
但还是给江单比划了几下,倒是有板有眼。
两个人多年未见,处处都透着别扭。他们明显心里都憋着话,可又谁都倒不出来,反而大部分的时间全都用来讨论了兵器和武术。
江单也没有逗留太久,估摸着讲经时间差不多了,便折返回前面,找到老陈,时远把两人送到山脚,静静看着人坐车离开。
他拿出手机拨出个电话。
“查下他买了哪班车。”
*
江单在回登封的路上一直望着窗外发呆,老陈睡着了又醒来,见江单还是同一个姿势,他看出异常,问道:“怎么突然情绪这么差?”
江单歉意地看了看他,道:“没有,大概是跟寺庙里的肃穆产生了某种共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老陈道:“这是最后一站,该回韶城了。可惜现在是秋天,否则还可以顺路到洛阳去看看牡丹花。”
江单笑道:“只有人追着花期,花却从不等人的。那就回韶城去吧。”
两人原本是订了机票,然而因为郑州暴雨,航班全部取消了。
其实耽搁一天倒也没什么,没想到老陈工作上临时有急事,必须在第二天之前赶回去,于是俩人一商量,便退了票,改乘高铁。
夜车,零点上车,清早抵达。
上车后,江单和老陈虽是连号,却前后排,江单旁边的位子始终空着。
老陈已经在后面微微打起了鼾,江单戴上耳塞,放平了座位躺下。
高铁中途停了几次,不久后,江单鼻尖嗅到一阵湿漉漉的水汽,隔壁座位来了乘客,带着几分雨后的泥土清香。
江单收拢了一下手脚,翻个身朝里继续睡去。
第69章
高铁上的窗帘并不遮光,江单又对光敏感,当第一缕晨曦落下,他便醒来了。身上缓和和的,睁眼一看,正盖着一条毛毯。
江单困惑了一下,心道高铁乘务员什么时候提供半夜盖毛毯服务了?
然而再一转身,他发现紧挨着他的座位上,居然是时远。
时远身量虽长了,可仍喜欢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个背包。
江单更为恍惚。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江单不信。
他看了眼时间,不久就要到韶城了,他觉得没必要和时远有太多的接触,于是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打算去别的车厢躲一躲。
谁知才刚收好,背包带子就被一把扯住。
时远声音低低地说道:“江老师,干嘛去?”
江单顿时耳朵一红,他总不好意思说是为了躲你,只得道:“去厕所。”
时远仍没松手:“去吧,我帮你看东西。”
江单没动,僵持了半晌,时远又睁眼问道:“不相信我啊?”
于是江单咬咬牙把包一扔,硬着头皮去了个厕所。调整好情绪回来,时远已经收起了两人的毯子放在一边,等江单坐回来,递过去一瓶水:“有点凉。”
“谢谢。”江单接了,却没喝。
“你……”江单“你”了半天,觉得直接问“你是不是故意跟着我”实在有点自作多情,于是便道:“昨天你没说也要回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