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舞郎苏安,随礼部使团往范阳道宣政毕,习奚琴曲共八十首,其中奚族二十首,契丹族二十首,东突厥二十首,其余为幽州民调,记奚琴形制十六种,绘于绢帛,以分送秘书省、礼部、太常存档,对《破阵乐》乐部编制如下……”
“正宫调,玉磐、方响各一,筝、筑、卧箜篌、小箜篌、大琵琶、小琵琶、大五弦、小五弦、吹叶、大笙、小笙、长笛、尺八、大筚篥、小籍第、小箫、正铜钹、和铜钹各十六,歌二百人,羯鼓、连鼓、鼓、桴鼓、贝各百人。”
苏安说完器乐,走回阵中央,抬眸道:“三叠舞遍过后,由我奚琴独奏杀衮。”
众人的面色微微一变。李升平想了想,道:“杀衮一般放在大曲的末尾,这不错,可空有节奏,而无旋律,极是磨弦,如果力度掌控稍有偏差就会断弦,自白明达以来,宫廷里无人敢用此法,你要用,且先弹出来听听。”苏安道:“好。”
苏安也不知自己何来勇气说出这句狂妄的话,只径直走到巽卦丝类乐器处,取出奚琴放在腿间,拿起自带的弓弦。
百余八下,坚实饱满,精确无误地蹭搓而过,振得含雾的空气泛起波纹,又似契丹族百步穿杨,枝枝箭矢击断杨柳梢,而柳条纹丝不动。
李升平默默听完,说道:“先前韩乐正说你的气性游走不定,如今可有……”彼时,话音未落,只听裴神符哈哈大笑,上前抢过苏安的奚琴,用手指在二弦上弹出一段欢快的旋律。苏安怔在原地:“裴,裴……”
裴神符道:“罢了,谁说丝声不如竹?!”继而,李暮拍案而起,抽出笛子吹,时而缠绵悱恻,时而潇洒不羁,音量收放自如,合住主部,落得正正好。
雷海青叹口气,一只细嫩的小手托着腮:“又来了。”苏安道:“劳烦小友告诉我,这是作甚?”雷海青道:“我们几个都排过曲子,谁也没必要让谁,若是喜欢,认可,拿乐器同奏为敬,不喜欢,不认,便不出声。”苏安道:“既然如此,你们是认可了我?”雷海青点点头,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法器——筚篥。
苏安:“……”
裴神符的琵琶声,乍破银瓶,刺破苍穹而来,李暮的笛音,云天初莹,贯绝空谷而出,待到雷海青的筚篥加入其中,曲子天作之合,无须雕饰。
乐人似乎生当如此,兴致一来,什么场合顾不得,谁都拦不住,是真性情。
韦恒摇摇头,把李升平拖出去办公务。苏安却生平头回听到这么完美的合音,心中大动,接连用五弦跟着合奏,至日暮,虽未说半句多余话,却已熟知每个人。
之后,众家从太常寺出来,每个都是汗气勃发。雷海青走在前面,跳起来,拍了一下檐下悬挂的红绳。裴神符叹道:“梅妃娘娘日日都说,海青是天纵英才。”
苏安看李暮已经走得远远的,才露出灿烂的笑,他是强忍着不提先前看见李暮和许合子的私情……突然,他又想起自己光顾着奏乐,竟然忘记找韦寺卿拿用于调配太常寺、教坊乐工以及出入宫闱的鱼符,只好依依不舍地与众人道别。
他穿过长满青苔的后院小道,一个人正没心没事地走在回廊里,不想,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住,踉跄了好几步。背后的声音,仿佛高山流水:“苏安。”
苏安回头,眨了眨眼睛:“你是?”廊下安坐的男子,容颜若霁月,一个抬眸,两道剑眉透出英气,令人既想接近,又怕触伤。苏安一怔,道:“归雁兄?”
方才苏安奏曲之时,李归雁一直坐在此处,静静地听曲,手里逗着一只秋蝉。
苏安缓过神,道:“归雁兄,石弦先生一切安好。”李归雁道:“初次见面,不要称兄道弟。”苏安一拍脑袋,笑了笑:“不才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他差点忘了,李归雁怕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乐工,传言其人一句话,一个音便能值半壁江山,更别提在岐王府中,为乐而痴,掀帘去夺沈妍琵琶的韵事。
李归雁放走蝉,若无其事地收起绊倒苏安的腿,拍衣起身:“我听了一遍,复排了三遍,你这曲《破阵》过于悲怆,每一口气息,每一根丝弦尽是血泪,虽为情感之极,却失于庆典之色,这样的曲子至尊不会喜欢,他们邀你合奏,亦是让你明白这个道理。”苏安回道:“谢归雁兄。”李归雁皱起眉,信步而去。
听过李归雁的提点,苏安又在《破阵乐》的旋律间隙中加入几枚活泼的跳音,把原来雄壮悲亢的基调调成了一幅滔滔河水向东流,清浊交汇凭鱼跃的画卷。
太常寺通过校礼和校书,苏安总算是在众多乐工之中竖立起威信——他不再只是殿前拿着乐器奏曲的人,他已成为排曲人,各部各班,全得照他命令练曲
却万万没想到,驯服三教九流出身的各班乐人后,他又被一只大象拦住了路。
秋季,太乐署夏院雾气迷蒙,路人行经,总能听见一声声惊悚叫声从中透出。
为象征泰安,入破部分气势纠纠地调用了一只龟兹巨象,按规制,苏安要坐在这只象的鞍上,一边完成旋转三周的舞蹈动作,一边唱词,而后,再独奏奚琴。
虽然他的马术不错,懂得使用动中取静的诀窍,可,象和马毕竟是完全不同的活物。若是没有象夫,象会用鼻子驱赶身上之人,故而,需要先培养感情。
刚开始,苏安用鞭子,结果被象鼻子教训了好几次,后来,他开始用香蕉利诱,结果自己踩到皮又跌了几次,最终是有个匠人别出心裁,在鞍上镂出暗槽,又在靴子底下补了凸块,两边契合在一起,总算就能站得稳固,坐得舒心。
只可惜经此番折腾,他的腰已经受到严重的挫伤,表皮摩破,内里也水肿,于是,他又想出个方法,时刻把软甲贴身穿着,这样在扭动时脊柱就有一定程度的支撑,还能防护伤口不继续加深,实在妙哉。
集贤阁亦是全力以赴,许阔等人还在冬院的,负责打点乐正,卢兰和贺连则在太乐署夏院里挂起登记簿,不分老少,监督乐工。乐器有少的缺漏的,张俭帮衬着去东西二市采买,就连其中所用的千余铁甲都从兵部司借了个齐全。
如是,一切总算都步入正轨。苏安缓过一口气,去秋院子里的那棵树旁埋下几块石头,才开始盘算另外一件大事——怎么和礼部新任的顾员外打好交道
毕竟,顾员外是三省几十个员外中最年轻俊俏的,风度翩翩,执掌五礼之仪一百五十有二,只手遮天不敢当,好歹也是衙门里负责安排宴席的主力成员,笼络着河东大批的文人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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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脍缕
九月末,雨,苏安在太乐署督完乐班,得茶娘消息赶往平康坊。坊内的八街九陌,灯火如蒙纱。门前,几位茶客骂骂咧咧地走出来,迎面与他擦肩而过。
“少东家,可算来了。”茶娘提着一双干鞋,给苏安换上,又用绢帕把旧乌皮靴面擦得干净,“别说,近段有大户看雨下得久,大肆屯粮,愁了不少小户呢。”
苏安道:“咱们柜上可有困难?”茶娘道:“那倒不至于,市署有王郎交代的人,就凭此,廿五也屯了百石,在咱地窖里。”苏安笑了笑:“果然是他。”
茶娘拉住苏安,往后头飞去一眼,低声道:“咳,这不足挂齿,要命的是顾郎下晌又拎了两只鲈鱼来,现和裴郎一起跟廿五学刀功,不都说,君子远庖厨么。”
苏安:“裴延?”顿了顿,问道:“又?”茶娘道:“顾郎他每每约人来坐,都说要见你,回头又记起你排曲忙,说不巧,三四回了。”苏安:“……”
曲江水涨,草木淹没在其中逐渐腐烂,传言养出了不少极其肥硕的鲈鱼。一时间,文士官人纷纷相约垂钓。顾越对太常寺说,要去处理霉变的祭品,又对光禄寺说,要去为《破阵乐》校书,两边抽出空来,和老探花裴延抛了半晌竿。
裴延原本不喜欢顾越,一来因为张品茗,二来因为洁身自好,觉得气性不相投,却是在痛痛快快地跟着薛御史胡乱上书弹劾之后,心里又有些愧对这个人。
可惜,顾越平时没有垂钓的闲心,功夫自然逊色于裴延。裴延技高一筹,鲫鱼、鳊鱼、鲂鱼、鲷鱼、鲈鱼钓了好大的箩筐,便把次等的两只鲈送给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