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深人静,王耀悄悄摸回家里,这会儿湾湾肯定睡下了,早上他嘱咐过她要自己弄晚饭吃,也不知这丫头有没有吃过。
没待进门,王耀被一个大个子堵在楼梯口,冷不丁看见个人影,饶是王耀不信鬼不敬神,也被吓了一跳。
“干啥呀你?大半夜猫这想吓死人啊?”王耀低声斥责。
“怎么这么晚回来?”伊万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问。
“我有工作,跟你这种闲人能一样吗?”王耀白了伊万一眼,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到。
“有什么工作需要做到这么晚?你又不是街上卖笑的!”伊万明显不信。
王耀火了:“说话别那么难听!我干什么你管得着吗?”
“好好好,跟我无关,”伊万赶紧摆手,“你倒是该想想怎么把湾湾瞒过去。”
自那以后,费里平均每周找王耀两次,工作的借口用上两三次或许还可以,但这么频繁地晚归或在周日出门不可能不引起湾湾的怀疑,何况每次王耀回来时都带着一脸受了侮辱似的郁闷又难堪的表情。就连不太会察言观色的小泰都发现不对劲,问王耀是不是在外面受了窝囊气。最近小泰更加频繁地来找小越,他攒了点辛苦钱,正在和小越商量提亲的事宜。
湾湾追问过王耀多次,但王耀全都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哥,你到底在干什么?整天早出晚归的!”
“我不是说了嘛,最近工作很忙。”
“怎么就突然忙起来了?”
“这不要到年底了,就这时候最忙了。”
“往年也不这样啊?”
“今年不一样……今年年景不好,怡和洋行刚气走了一尊大财神……哎呀说了你女孩子家的也不懂!”说到这里时,王耀总是搪塞两句就忙着把湾湾打发去读书,但是他看得出来,湾湾越来越不相信他的理由。
一个冷清潮湿的早晨,伊万坐在阁楼的小气窗前写作,没写几行便皱着眉头把稿纸团起来扔到纸篓里,提起笔在空白稿纸上重新起草,把自己新写的几句端详一下后,烦躁地撕碎稿纸。伊万讨厌上海的冬天,潮湿憋闷的空气总是那么粘腻,令人不爽。
写不出东西,伊万干脆扔下笔,打开窗子闲看——反正室内外温度一样低。也是赶巧,竟被他看到刚回家的王耀被房东太太堵住,伊万恍然想起又是月底了,这时候谁都不乐意看到阎王奶奶一样的房东太太,所幸伊万租的是阁楼,比别人的房子便宜一些。
伊万心想这次王耀又该挨骂了,他抱着看热闹的想法等待房东太太发作,但出乎他的意料,王耀只是脸色难看地掏出钱放进房东太太的胖手里,房东太太似乎也难以置信,她把王耀上供的钱币放进嘴里咬一下,讪讪地离开了,末了还狐疑地回头看看。伊万也觉得诡异,他跑下楼梯去迎王耀。
王耀显然不太愿意见到伊万,皱起眉头想从他旁边绕过去,但楼梯只有那么宽一点儿,伊万把长胳膊一横,用高大的身体整个封住去路。
“让开,没功夫跟你瞎扯!”王耀厌烦地挥挥手。
伊万玩味地笑着问:“你们洋行最近不是生意不好吗?怎么倒有闲钱给员工发补贴?”
王耀撇开眼睛说:“刚领的工资。”
“我才不信你有钱呢,上个月你预支过薪水,现在手头怎么可能不拮据?”伊万抄着手等待王耀的回答。
王耀闪烁其辞:“这个月我勒着过的……”
“勒就能勒出来?又不是裤腰带!”伊万扯扯裤腰。
“我省俭啊,都没给湾湾加冬衣……”王耀被逼到墙角,忽然变得恼怒,“我有必要跟你报账吗?你算哪根葱!”说罢推开伊万迳自回屋。
有一件事王耀没说谎,年底的事情确实很多,现在他每天白天都被一大堆工作缠住,虽然累,但是可以让他暂时没心思去想晚上那份恼人的私活。最近本田菊没再来找他,他也不想主动去约那个令他厌恶的家伙,但是每当他快要忘记本田菊的时候,就会忽然收到一点小礼物,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刚刚不小心弄坏一支笔,第二天会有一支崭新的钢笔打着包装出现在他桌上;偶尔在一家杂货铺里拿起一条女性扎头发用的丝带,不久那条被他摸过的丝带便夹在信封里寄给他。尽管很少见面,但本田菊似乎对他了如指掌,王耀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在本田菊面前是裸体的一样。
所以今天小办事员将一只信封交给王耀时,他神经质地浑身紧张,但是信封上的英文让他减轻紧张、多了疑问——本田菊给他写信是用汉语,字迹工整到刻板的地步,而这只信封上的字体可谓龙飞凤舞,潦草得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撕开信封,抖开里面的信纸,上面只有两句话,快速扫过去,王耀的表情从紧张变为舒缓,最后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信是阿尔写来的,他邀请王耀与他共度圣诞。
圣诞节是西洋人最重要的节日,比西历新年更重要。王耀不喜欢洋节,在北平时他最不爱走近教堂,偶尔看见被称为“传教士”的洋和尚他也会绕着走,觉得那些天天念经的人像疯子——他爹是信佛的,一辈子吃斋念佛,到了还不是没得善终?但是上海这边由于租界广阔,西洋的节日反倒比较重要,那气氛不比中国的传统节日逊色。不仅洋人,赶时髦的年轻中国男女也有样学样,穿洋装不算什么,过洋节当然也不可少,甚至有不少人以信洋教为荣,把不信教的父老乡亲看成土得掉渣的野蛮人。称赞一位信洋教的姑娘,不能说她像仙女下凡,得说她美得像天使,虽然王耀很怀疑西洋人的上帝收不收中国产的天使。
令王耀奇怪的是,阿尔居然想跟他一起过圣诞节,这个节日不是应该和家人在一起才对吗?想到阿尔的家人,王耀心中一沉,身为亚瑟同父异母的弟弟,阿尔究竟对自己的半个家庭有多少好感呢?
今晚又是和费里有约,到了下班时间,费里准时来接王耀。自从第一次坐费里的车被甩得内脏都要吐出来以后,王耀恳请费里再慢些开,费里好心地答应了,从那以后王耀不再觉得会把内脏吐出来,只觉得会把内脏吐出来一半。
去费里家的次数多了,王耀偶尔有机会碰上罗德里赫,但罗德从未同他说过话。也许在罗德眼里,王耀与他们的中国仆人云间是一样的,或许还不如云间。虽然自知失礼,但王耀总是忍不住多看罗德几眼,看他冷着一张漂亮的面孔用德语刻薄路德几句,然后头也不回地“砰”的一声把自己关进钢琴室。之后里面便会传出快节奏的音乐,像在宣泄情绪。路德会站在门口,隔着门和罗德说话,但里边通常都没有回应。
现在王耀不再为赤身裸体而羞赧,但仅限于面对费里一个人的时候,有一次云间忽然进来,虽然他急忙道歉并迅速退出去,王耀还是吓得触电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
今天王耀觉得很疲倦,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羞耻,即使一个姿势维持三个小时很累人,他也会一直保持清醒。但随着逐渐适应和对费里一家人的慢慢信任,王耀不再那么紧张得像仓鼠一样。精神一但放松,疲累感便席卷而来,王耀渐渐觉得睁不开眼睛,天花板上树枝状的吊灯越来越模糊,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能睡着,可终于抵抗不住本能而消散掉最后一丝清醒。
费里正在用心作画,忽然发现王耀的姿势变了,原本支起的那条腿滑落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半握拳的手指松开,以最自然的状态微微蜷曲,眼睛也阖上了,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睑的缝隙,整个人安详得如祭坛上的殉道者。
“咦?很晚了呀!”费里自言自语,“是我疏忽了呢!”
第二天早晨,云间拉开卧室厚重的窗帘,将第一缕阳光放进昏暗的室内。
王耀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他觉得如此舒适,以至于完全不想这么快地面对黎明。厚实的床垫、柔软的被褥枕头,像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令人不忍离去。但是王耀没有在温柔乡徜徉太久,他忽地恢复清醒,惊恐地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刻反射性地坐起来。
窗边的云间回头冲他露出笑容:“早上好,王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王耀一时搞不清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