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抬头,只见眼前月光溶溶,雾气缥缈,两道山壁如同刀刃,笔直地插.入泥土中,中间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狭窄缝隙。
江玄运灵起符,放出一道灵火先行探路,然后就折身走回来,右手伸到姜虞面前,手掌摊开,露出一只白色的海螺耳坠。
“另外一只千里传音螺你没有丢掉吧?”
江玄把手中的海螺耳坠往姜虞怀里一丢,淡淡道:“把耳坠带上,进入游仙村后,切记不可离我太远,不然碰到点什么,我想救你都来不及。”
姜虞冷哼一声,低头戴上两只千里传音螺,从绿毛龟背上跳下来。
绿毛龟身上浮起一阵灵光,倏然化为手掌大小,被江玄收回天机匮中。
江玄转身往一线天里走,走出两步,觉察身后之人并未跟上,不由回头,冷声问道:“你腿断了?跟上!”
姜虞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耳朵,斜眼剜了江玄一眼,哼道:“你腿才断了!”
“……是湄婶婶给我传信了。”
江玄:……
江玄默然无语,有些狼狈地撇开头去。
少女眼波流转,指尖上灵光一闪,两道幽蓝色的灵力缓缓注入海螺耳坠上。
过了片刻,千里传音螺似乎终于与远在佘山书院的眉山夫人连通了,少女一边捂着耳朵听眉山夫人说话,时不时点头,应上几句。
“好的,湄婶婶,我知道。”
“嗯嗯,湄婶婶你放心。”
……
不知过了多久,姜虞与眉山夫人的千里传音终于结束。
江玄冷笑一声,问道:“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姜虞瞪了他一眼:“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可不欠你什么。”
江玄一滞,过了片刻,才软和了语气道:“姜二妹妹,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姜虞绕过他,大步朝一线天里走,脚步轻快,蓦地回身望他一眼,裙裾飞扬。
“湄婶婶说,叫我帮她看着你,必要时救你狗命!”
江玄跟在她身后,闻言立刻反言相讥:“就凭你?”
姜虞道:“湄婶婶还说了,你再欺负我,等回了佘山书院,她一定打死你!”
江玄:……
第40章 龙眼树
幽冷的下弦月高悬天际, 一棵干枯的龙眼树伫立村头。
那龙眼树已经死了,干枯的枝桠纵横交错,腐烂发黑, 枝桠之间有两只瘦小的乌鸦驻足栖息, 不时发出苍凉暗哑的叫声。
忽地,乌鸦的嘶鸣戛然而止,“扑扑”的拍翅声疾响,两只乌鸦惊掠而起。
迷雾茫茫的荒村入口渐渐显露出两道远道而来的身影, 少年少女并肩而行,少女眼波灵动, 明媚娇俏;少年乌发垂肩,发顶戴一顶子午莲花镶玉金冠, 衣冠风流, 眉眼间却有几分狂妄恣意。
这二人宛如误入了一副格格不入的荒村画景,不仅没有为这座死寂的山村增添一点颜色, 甚至越发衬托得此地荒寂瘆人。
刚走过村外的界碑, 姜虞顿觉温度直降,两臂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手拢住身上披风,不敢托大, 小心翼翼地跟在江玄身侧。
而江玄一进入此地,就像换了一个人般, 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姜虞虽不知此地究竟与他有何联系, 但看他与眉山夫人争执时的模样,看他宁愿违逆母亲也要守护此地的样子, 多少也能猜到这个地方对他很重要。
二人经过村头的龙眼树, 江玄忽然停下脚步,掀起眼皮, 微微仰头,静静地凝望了满树枝桠许久。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次浮上心头。
午后阳光明媚,洒落在山谷间,整个村庄被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映照着,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悠闲氛围。
田中老牛慢吞吞地犁地,田埂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村人,正自言谈欢笑。村中总角孩童聚集在龙眼树下,嬉戏玩闹。
其中年纪最小的男孩俨然是一群孩童中的孩子王,小小年纪,却天生颇懂得驾驭人心。
“你们若奉我为老大,我就把树上最大的龙眼摘下来分你们!”
男孩身形尚小,跟只毛发未长全的小鸡仔似的,口气却不小,这龙眼树这样高,连大孩子也不敢保证能够爬到树顶,他却信誓旦旦,扬言要摘下树顶最丰硕的那串果子。
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嘲笑道:“小奉哥儿,小豆芽菜儿,就凭你也能爬得上去,哈哈哈,别吹牛皮啦,我都爬不上去呢。”
男孩一刮鼻子,叉腰大笑:“那是你们胆小,且瞧我的!”
男孩说完,走到龙眼树下,小心地叠起衣袖。
这是阿娘给他新做的衣裳,今天才换上,可不能刮坏了,男孩心中暗自想道。
接着,他双手抱住树干,刷刷几下,动作轻灵又迅捷,众人还未看清楚,他就跟只窜天猴儿似的,一下蹿到树冠最高处,一手攀住树枝,一手伸出摘了串果子丢下去。
树下围站的众孩童纷纷叫好。
“奉哥儿好厉害,快多多摘一些丢下来!”
男孩得意地大笑:“听不到——你们该叫我什么?”
众孩童抬起双手围在嘴巴,高声呼喊:“奉老大——快多摘一些龙眼丢下来!”
男孩擦了把额上的汗,缘着树干分枝朝外爬出一点,不断地折断果子丢下去与众孩童分享。他忙得专注,完全都没有发现脆弱的枝干正一点一点向下倾折。
直到一声“嚓”的断响传来,男孩骤觉身下一空,整个人毫无防备地从树冠顶部掉了下去。
眼见着就要摔落于地,地坪上忽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在男孩堪堪坠地的时候接住了他。
男孩惊魂未定,被妇人抱在怀里,吓得两眼无神,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揪着妇人的衣襟放声大哭。
“阿娘——呜呜,阿娘,我好怕,呜呜呜……”
其他孩童纷纷围过来,递出手里的龙眼,帮着妇人哄他。
“奉哥儿,你别哭了,都是我们不好,不该哄你去爬这树……”
“喏,奉哥儿,这些龙眼我们都不要了,都给你了,你快不要哭了。”
“奉哥儿,你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再哭下去就成花脸猫了。男孩子哭成这样羞羞脸的。”
妇人轻拍男孩背心,苦笑了一下,对众孩童道:“没关系,你们把龙眼拿去,都回家吃饭去吧。奉儿他就是爱哭,我哄哄他就好了。”
众孩童喏喏地应了声好,都散了。
妇人抱着男孩走到井边,打上一桶水来,为男孩洗手洗脸。
男孩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虽然已经不哭了,却还抽抽噎噎个不停。
妇人温柔地说道:“奉儿,还记得阿娘一直教你什么吗?”
男孩打了个嗝,语带哭音:“阿娘说,说奉哥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汉。”
妇人轻轻刮了下男孩的鼻头,笑道:“可世上哪里有像奉儿这么爱哭的男子汉啊?奉儿眼睛里是把龙王龙宫里的水都装上了吗?”
男孩被妇人这么一揶揄,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嘟起小嘴,抽噎道:“才、才没有呢。奉哥儿才不爱哭呢。”
男孩说完,立刻举起衣袖擦干脸上残余的眼泪,以证清白。
等他情绪稳定了,这才发现妇人一直都是用左手抱他,用左手给他洗脸。
男孩这才想起妇人方才是右手先伸出来接住自己的。他不禁有些惊慌地看着妇人垂落于身侧的右手,道:“阿娘,你的右手怎么了?”
妇人摸了摸男孩的头,依然是一副慈爱的笑容,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你这小豆芽菜儿,怪重的,把阿娘的手都扭到了。接下来几天阿娘可都干不了活,也吃不了饭了,你说怎么办?”
男孩听了呜咽一声,一双明亮乌黑的眸子里重新聚起泪花,瞧着又要哭。
妇人赶紧道:“欸?方才才说过什么来着?”
男孩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努力憋住眼泪道:“奉哥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哭。我可以帮阿娘干活,喂阿娘吃饭。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妇人牵起男孩的手,迎着夕阳往家里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你这小哭包,每次都说不哭,可每次哭得最响亮的就是你。”
男孩别扭地狡辩道:“我才没有呢。”
那个爱哭的小男孩终究是随着岁月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那个冷月如霜的夜晚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从那夜之后,爱哭的小男孩再也没有哭过,也再没有人可以在他孤单彷徨,暗自垂泪的时候给予他一个温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