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桢的另一个“殊异”之处,是走到哪儿都带着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尾巴。因为带着晏晏,他被嘘了一阵之后,干脆不大和男孩子泡在一起了。
只有他带着他们俩转遍了院子里每一个角落。
晏晏叫他的声音,总是很甜,和绍桢的笑涡不相上下。
那时候,他就和绍桢“计划”好了将来——他们要去当海军。
那时候,他看着晏晏,常常就会想起一年前,他和哥哥们爬树掏到一窝小巧的鸟蛋。他分得两只,装在纸盒里用灯泡照了两个礼拜,竟真的孵出一只灰秃秃的雏鸟。
小家伙长得很快,几天的工夫就能在他书桌上散步了,除了睡觉,一天到晚都抖着两条小短腿紧赶慢赶凑在他身边。他原打算长大了就放它飞走,然而两个月过去,那鸟只会扑棱着薄薄的翅膀跳上窗台,他开了窗放它,它也不走。直到有一天,打扫房间的婢女不小心把那只笨鸟关在了窗外;他回来时,窗台上只剩了一滩粘着羽毛的血渍——大约是被那只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大花猫给叼走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无知会带来怎样的残忍。
他们摸去的鸟蛋就算孵出小鸟,能飞回天空的几率也几近于零。雏鸟破壳时,常把第一眼见到的生物认作母亲,没有亲生“父母”的教导,就算勉强学会了振翅,也无法躲避危险、捕食求生。
那个比洋娃娃还精致的小女孩,牵着绍桢的手出出入入,就像那只曾经在他书桌上蹦蹦跳跳的雏鸟——只是漂亮得多。
姐姐们笑嘻嘻地说起绍桢早前翻墙到幼稚园暴揍了欺负晏晏的小朋友,他想,大概绍桢就是出现在她世界里的第一个安慰她、保护她的人。
只是,他能为她抵挡全世界的伤害,但如果他成了伤害他的那个人,他该怎么对抗他自己呢?
绍桢搭了夜航的班机回来,他忍不住问他:“你这又何苦,晏晏有什么不好呢?”
绍桢目光怔忡地望着病床上萎顿如脱水小鱼似的晏晏,低低道:
“我和我父亲不一样,她要的,我给不了。”
《别想你》26
chapter11 渌酒杯寒记夜来(下)
“你很急着走吗?”晏晏见绍桢抬腕看表,语调平静,目光却忽然变得紧张。
绍桢笑意温和地看着她:“也不是很急。”
晏晏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落在了一旁,轻声道:“你还有别人要见吗?”
绍桢摇摇头:“没有啊。”
“真的?”
绍桢笑道:“我赶九点一刻的飞机走,你觉得我还有空去哪儿?”
晏晏听了,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然而笑意还没浮到眼角,蓦地惊道:“那你还说不急?”
绍桢言简意赅地笑道:“不是很急。”
正说着,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叩门,回头看时,正是端木澈。
“你运气好,拿你手袋的人把钱包和钥匙扔在酒吧了。”端木笑微微进来,把他从钟家彦那里取来的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
他没敢说钟家彦的事,一则怕晏晏不好意思,二则怕绍桢听了,发作起来惹事生非。
晏晏看了看,便道:“我的烟盒呢?”
端木瞥了虞绍桢一眼,对晏晏摇了摇头:“没找到。”
绍桢赶忙笑道:“丢了就丢了吧,你又不抽烟,拿着也没什么用,玩儿过就算了。”
晏晏却嘟着嘴道:“我……里面还有照片呢。”
“什么照片?”
晏晏张了张口,低声道:”我自己的。“
她带在包里的烟盒原是虞绍桢读海军学校时,在意大利一个叫拉斯佩齐亚的港城淘来的,银工精巧,盒面上有一朵螺钿镶就的玫瑰花,难得只在盒底的编号恰巧是晏晏的生日。
她一见,便讨了过来,把里头的镜面当了随身的妆镜。
“那么好看的照片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绍桢淡戏谑着笑道,他站起身来,迟疑了一瞬,抬起手揉了揉晏晏的顶发:“你乖乖养病,回头我再找一个给你。”
晏晏隔天出院,勉强赶上了最后两科考试。
她没再去找钟家彦,钟家彦也没再来寻她。之前一段光怪陆离的日子像一串琳琅缤纷的肥皂泡,转眼就消失在了明亮的阳光里。
有时她从镜子里瞥见颈后的刺青,自己也会觉得诧异,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以往放寒假,她总是挨到小年才动身回家;这一回,她却订了考完试第二天的航班。虽然她知道绍桢的船早已经出了青琅基地,但看得见海浪,就会觉得离他近了一点。
冬日的大海,是一片深沉的灰蓝。凛冽的海风穿透了围巾的空隙,视线越过港湾、灯塔、浮标……一直追到空荡荡的天际线。她在心里默默猜测他的行程,军舰启程护航之后,只有靠港补给才会有公开的位置消息。
他说,“是等到你四十岁的时候还没嫁人,就嫁给我吧。”
她不知道他有几分玩笑,有几分认真。
”四十岁“,想一想她就觉得惊悚,”四十岁“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跟死了有什么两样?
他九成九是在取笑她!
可这么一想,她又觉得不甘心:
虽然”四十岁“听起来非常可怕,但”嫁给我“听上去就惬意多了。
就算”三十岁“也好啊。
不要,”三十岁“也太老了。
最好是二十岁!二十一岁也行,正好她念完书毕业。
她想去沣南那间法国人修的教堂结婚,不过她和他都不信教,不知道行不行……
她自顾自地想着,窃窃一笑,转念间又想起他临走时揉着她的顶发,一点也不像告别的恋人——根本就是在摸只小狗。
什么嫁给他?“四十岁”也是哄她的……
整一个寒假,除了心不在焉地应酬新年和温书准备补考,大把时间她都用来回想那天在医院的情景。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都恨不得能像电影胶片那样一帧一帧回放;可想得太多,又每每疑心自己会不会记错?
她的疑虑和想念都无处递送,甚至比他在国外念书的时候还要糟糕,她打不了他的电话,他也收不到她的信。
午夜梦回,她忽然一阵害怕,他不应该动辄拿“沉船”两个字开玩笑,那些烂小说里一出现这样的戏码,那就真的回不来了。
她惶惶然裹着毯子,盯着黑夜里的一线暗白海浪坐到天亮,又觉得自己可笑。
她不敢去问父亲,只好打电话给端木。
端木温和含笑的声音让人听来便觉安心:“怎么会?你又不是那些滥俗小说的女主角。现在又不是战时,你哪听说过有驱逐舰沉船的?”
晏晏回想着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犹疑着追问:“要是碰上海啸呢?”
“气象预警很准的,这样的极端天气一定会提早避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让温伯伯给你补补课。”端木轻笑着道:“算了,你还是别问温伯伯了,你这种怀疑是对我们海军部的侮辱。”
晏晏扑哧一笑,“嗯,我信你,你不会说谎的。”
“晏晏——”电话那头的端木澈仿佛欲言又止。
“怎么了?”
“绍桢以后可能每年都会在海上漂几个月,你不要这么担心。”
晏晏一怔:“每年?”
“嗳,小姑娘你比我还厉害呀。”毓宁摸着晏晏颈后的刺青,啧啧道:“纹这个疼吗?不疼我也去搞一个。”
晏晏微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答道:“你别去了,还是有点疼的。而且,我都有点后悔了……”
“啊?为什么?”毓宁放下她的头发,转到晏晏面前:“挺好看的呀。”
晏晏讪讪地没说话。
毓宁了然道:“绍桢说不好看?”
晏晏摇头:“他不知道。”
毓宁笑道:“哦,你怕他觉得不好看。”继而丢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白眼:“你这种小丫头就是太乖了,连个叛逆期都坚持不了两个月。”
晏晏吐了吐舌头,心虚地争辩道:“……我连考试都没考成,再惹出什么事,我爸我妈就知道了。”
毓宁听了,愈发不以为然:“知道就知道了呗!最好你跟你爸你妈闹翻,离家出走。”
“那有什么好的?”
毓宁低声戏谑道:“就凭三少爷那份怜香惜玉的劲头,还不上赶着英雄救美……”她说着,“嘿嘿”一笑:“金屋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