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却已然覆水难收。
晏晏吸了吸鼻子,水汪汪的一双眼只盯着地面:
“你有什么事得罪我了吗?我为什么不跟你说话?”
绍桢语塞,房间里一静,立在一旁的端木澈轻咳了一声,肃然道:“我去给栖霞打电话说一声。”说着,拔腿疾走。
恰此时护士拿了冰袋过来,虞绍桢赶忙自找台阶去拿:“我来吧。”
晏晏却垂着眼嗔道:“你笨死了,我不要你帮忙。”
那护士心中暗笑,面上却公事公办一派端然:“你是病人家属吗?”
虞绍桢点头:“我是她哥哥。”
晏晏心里一恼,冷然道:“我不认识他。”
“晏晏……”绍桢回过头,无可奈何地低唤了一声。
护士见他一副软骨相,更觉好笑,递过冰袋给他,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冰敷,不要揉。”
二十分钟前还在台上点转自如的细巧足踝,此时肿得骇人,触目惊心的青紫仿佛犹在向四周蔓延。虞绍桢看得皱眉,抬头望了望晏晏:“疼吗?”
晏晏侧着脸不看他:“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那你还问?”她娇哑的声音犹带泪意,胸中满是气恼,不但气他今晚离席而去,还恼恨自己现在俨然一只货真价实的“丑小鸭”:脸上可想而知的一塌糊涂,脚上肿得丑过猪蹄。
她满心期待的唯美片段总是不肯顺顺利利地发生在他们之间,她在他面前只有丢脸。
一次比一次丢脸。
那年她十二岁,也是这样一个风轻蝉噪,空气湿闷的夏末。
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几日她都躁躁的,觉也睡不好。她以为是刚进中学,身边都是新同学新老师,不够适应而已。一日下了课回来,照例一个人在花园里看书;然而看着看着,身体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异样,让她几乎吓呆了自己。
她咬着嘴唇,直挺挺在花坛边坐了许久,才敢慢慢起身,只盼着千万不要是自己想到的那件事。
然而鹅黄色裙摆上草莓大小的一团咖红色印记,让她差点哭出来。
她慌乱地重又坐下,从脸颊到膝盖都像被蚂蚁爬过似的一阵阵发麻,整个人汗津津的,似乎连气息都变得怪异。
虞家宅邸里从侍女到警卫,处处有人,她现在跑回房间一定会被人看见。
怎么办,要等到天黑吗?
她装着看书,免得被人撞见自己一个人傻坐着。
然而摊在膝盖上的书才看了半行,脑海里不相干的念头就一个接一个往外跳。就算天黑下来,门廊前厅里也会有人,她还要上到三楼!
她得想想办法,或者可以把书遮在身后?好像还要再低一点……
她正评估这个主意的可行性,忽听有人轻笑着叫她:
“小姑娘,你一个人躲在这儿想什么呢?”
高高瘦瘦的身影走过来,挡得她眼前一暗。
晏晏只觉得血管里的热流倏地涌到了脸上,热辣辣激得人冒汗,嗫嚅着道:“我……在看书。”
“天都快黑了,在这儿看什么书?”还没换掉学生制服的虞绍桢笑微微就来拉她:“一会儿要吃饭了。”
不想晏晏却挣开了他:“我待会再进去。”
虞绍桢打量了她一遍,抬手按在她额头上:“脸这么红,热的还是发烧了?”
“我没发烧,有点热。”晏晏心虚地往后蹭了蹭,猛然想起裙子上的污迹,身子赶忙定了格。
“热还不进去?喝果汁去。”虞绍桢说着,又来拉她。
晏晏却躲得更远:“我等一下再去。”
“小丫头,你怎么了?”虞绍桢在她面前蹲下,笑眯眯地仰脸看她:“跟人闹别扭了?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晏晏被他问得焦灼,急急想编个什么理由让他赶紧走,谁知心里一慌,手上的书一个没拿稳,掉在了草地上。
虞绍桢把书捡在手里,见是本侦探小说,自以为了然地笑道:“阿加莎——看了害怕?”
晏晏含混地“唔”了一声。
他见自己猜中,起身挨了她坐下,把书递还给她:“再看十分钟,我陪着你,不用害怕了。”
换了其它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很愿意赖在他身边,可只有现在,她好想他消失!
绍桢见她拿过书却并不打开,小小一张脸孔几处都皱着,俨然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揉揉她头顶,惑然道:“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晏晏满脸通红地闷着头,明知道她只要坐着就万无一失,还是忍不住侧了侧身子,尽量面对着他。
“没怎么是怎么了?走了,进去吃饭。”虞绍桢说着,握着晏晏的肩膀就把她拎了起来。
她这时候还没开始长个子,站起来踮一踮才勉勉强强到他胸口,他突然出手拎她,她连挣扎都来不及,只有本能地惊叫:
“你干嘛?!”
她放声一喊,虞绍桢倒是吓住了,拖着她走了一步便赶紧松手:“你……没事吧?”
晏晏立刻兔子一样跳到他对面,唯恐他看破自己身后的“玄机”,然而坐久了一站起来,身体里又是湿热的一涌,她情不自禁地低叫了一声。
等她反应过来,惊恐地抬起头,却见虞绍桢正垂着眼掩唇而笑。
完了,晏晏悲愤地想,在她有限的不到十年的记忆里,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堪过。
她揪着裙子,呆呆站在他面前,不敢说也不敢动。
他却一点尴尬的表情也没有,反而噙着笑在她头顶拍了拍:“傻乎乎的。”
说罢,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拉了她便走。
她低着头,几乎脑海里一片空白地跟了他走,木偶一样被他带回房间:“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敢坐下,只木木地站着等,过了几分钟,再敲门进来的却是绍桢的姐姐。
戴着校官领花的大夫看着片子一说“有骨裂”,晏晏的脸色便怯了:“……我还能跳舞吗?”
“很长时间都不能了。”那大夫的脸色跟白袍领口露出的陆军制服一样冷:“先打上夹板吧。”
绍桢见晏晏变了脸色,便抚着她的背脊安慰道:“你好好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要恢复一阵子,好了就没事了,骨折的好了还能打球呢,何况你……”
他话还没说完,那大夫已冷然插话道:“骨裂也不是小事,恢复不好你试试!”
晏晏半疼半怕,抽了抽唇角,小声道:“总不会跛吧?”
大夫低“哼”了一声,“一般不会。”
晏晏忧心忡忡地望向绍桢,虞绍桢安抚地拍了拍她,也不敢公然跟大夫唱反调,只道:“不会的,你听大夫的话,好好休息就没事。”
晏晏看着脚踝两侧的夹板,只觉得那一截小腿怪模怪样,不像是自己的,再看护士拿来的拐杖,抿了抿唇,不大情愿地伸手去接。
绍桢一见,知道她是小女孩又要面子又爱美,便拿过那手杖递给一旁的端木:“这里地太硬,再摔着你,回家再试吧。”说着,又探手过来抱她。
他的手才揽过她的肩,晏晏颊边忽地一热,刚才她满心委屈一路疼一路哭,没顾得上旁人,这会儿几双眼睛瞧着,虞绍桢又来抱她,直像往她心里塞了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
绍桢见她迟疑,挨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想自己走?”
晏晏垂直眼不说话,只飞红着脸往他身前一偎。
绍桢把晏晏安置在后座上,端木仍旧开车。
之前他们来的时候,车里一边涕泪交加一边火急火燎,谁都顾不上说话;这会儿诸事停当,三个人皆不开口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晏晏靠在绍桢肩上,想着方才他见到自己受伤的焦灼殷切,心底幽幽荡起一线清甜,伤处仿佛也不那么痛了。
虞绍桢小心揽稳了她,哄小孩子似的拍抚着她的肩,视线滑过她打着夹板的脚踝,疑心是自己没去送花让她心烦才跌伤的,一念至此,又不敢深想。抬眼见端木澈目不斜视地开车,想起自己前不久还撺掇他追晏晏,可小姑娘受了伤,自己却极不知趣,不管不顾地献殷勤,纵然端木一向为人厚道,只怕心里也要不舒服……然而这种事,解释却比不解释更糟。
虞家听说晏晏跌伤了腿,不等他们回来,便又在配楼收拾出一间一楼的屋子给她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