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你看这是什么。”霍攸宁从怔在原地的虞绍桢手里抱过悠悠,引着小姑娘去看矮几上的舰艇模型。
“船。”
“这是什么船啊?”
“海军船。”
“过几天呀,你爸爸就在这艘船上了。”
“爸爸的船。”
“不是你爸爸的船,是你爸爸在这艘船上。”
“爸爸的船。”
……
虞绍桢看着悠悠睁大了眼睛察看他还未拼完的模型,难言的酸楚愈发翻滚着涌上来。大人们对这世界的不完美早已习以为常,却总想把一个完美的世界呈现在孩子面前。他匆匆移开目光,不防正撞上了晏晏浮着悒色的一双眼。
他嗫嚅着想要说点什么,却见晏晏定定望了他一眼,接着微微偏了偏下颌,转身往花园里去了。
虞绍桢赶忙跟了出来,心里兀自惊疑不定。
攀援在花架上的藤本月季开得正盛,虞绍桢默然跟在晏晏身旁,只觉得四周甜香缭绕,花影明迷,他等着晏晏开口,又宁愿她什么也不说,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惝恍间宛如旧梦一场。
晏晏忽然站住,从花间叶底漏下的细碎阳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影:“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虞绍桢仍在她一言一动之间捕捉着让他欢欣又痛楚的片羽吉光:“你说。”
“昨天,我陪左律师去另一间律所谈点事情。”晏晏谨慎地打量了虞绍桢一眼:“在那边遇到一个人。”
虞绍桢本以为她要说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却不料他的猜度离题万里:“我认识的?”
晏晏抿了抿嘴唇,点头道:“……在华新百货的做事的那位Rachel小姐。”
虞绍桢一愣,忙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
“不是。”晏晏别过脸,浓长的睫毛颤巍巍扇了又扇:“我不是想说你……我是说她在那边见律师,好像,好像在谈离婚的事,我想……”
她话还未完,虞绍桢便急道:“我不知道,她……我们没有联络过。”
“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晏晏的神色愈发尴尬,声音也低了下来:“不然,她不用自己去找律师。”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虞绍桢一眼,道:“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
虞绍桢又是诧异,又是惴惴,只觉得不管如何答话都诸般不宜,好一阵子才冒出一句:“谢谢。”
一说出来便觉得糟糕透顶,想要做点补充说明,又担心越描越黑。
晏晏亦觉得自己两只手前前后后放得都不是地方,她想说自己并不是有心要偷听别人说话,但她一认出瑞秋,不由自主便支起耳朵想要知道她为什么来见律师。中国人忌讳惹官非,不到万不得已不爱打官司,她要是碰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为什么不去找虞绍桢呢?
她听了只言片语,犹豫再三,总觉得还是应该让他知道。
她说不上来什么缘由,只觉得他会想知道。
不过有一点让她觉得欣慰,她骤然见到Rachel,一点憎恶和嫉妒也没有,是不是表示她真的已经可以完完全全不爱他了呢?
《别想你》87
chapter27 兰堂把酒留嘉客(5)
挹江路附近他很久没来过了,这些日子只有碰上周末无事,他才能算着钟点赶飞机回家一趟,连陪女儿的时间都嫌不够,更谈不上其它。
虞绍桢把车子减速拐上津云桥,想起上一次和瑞秋见面,正是他去珠宝公司请人给晏晏镶首饰那天,瑞秋带着女儿出来见朋友,他还买了个穿花边裙子的小棕熊送给小宝宝——那小姑娘有多大?好像还不到一百天。当时瑞秋看起来还好端端的,怎么才过了两年多,就要打官司离婚了?
虞绍桢越想越觉得奇怪,若是因为瑞秋和他事,不至于这么久才闹出来;若是另有缘故,以瑞秋的性情和心思,“应酬”那位范先生实在是绰绰有余,万不至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除非是瑞秋要离婚,那范知行不肯。可这男人他之前留意过,并没听说有什么沾花惹草的毛病,难不成是瑞秋另有新欢了?那他去见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尴尬。
他不由牵起唇角,淡淡一笑,旋即又觉得伤感。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处处物是人非,他和晏晏的生活都完全变了样,瑞秋和范知行为什么不会呢?
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
不,有的……
虞绍桢在楼下望了一眼,顶楼的那间公寓果然亮着灯。到了找律师谈离婚的地步,瑞秋想必不会继续住在范家。他站在猫眼最容易看见的地方按下门铃,很快门便开了,瑞秋满眼讶异地仰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
虞绍桢客气地笑道:“冒昧打扰了,方便吗?”
瑞秋水绿色的丝绸裙摆轻轻一漾:“请进吧,只有我自己住在这里。”
公寓里一切如旧,虞绍桢熟门熟路地坐进客厅里的单人沙发,环视着房间道:“你没把女儿带过来啊?”
瑞秋已从厨房端了碟樱桃过来,旁边还放了冰块和酒:“你都知道了?”
虞绍桢摇摇头:“我只知道你去见律师谈离婚的事。“
瑞秋理着裙摆坐下,蹙眉笑道:“怎么律师可以随便跟人讲客户的事吗?”
“没有没有,是……”虞绍桢微一迟疑,道:“我太太到你去的那间律所公干,正好听了一耳朵。”
瑞秋歉然笑道:“我在新闻里看到少夫人帮人打官司的事了,我找律所的时候还小心避开了她们那间……是她误会你了吗?需要我解释一下?”
“不。”虞绍桢忙道:“她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系了,而且她觉得这件事如果跟我有关系,你就不必自己去见律师了。”
瑞秋听着,绽出一个赞叹的笑容:“想不到少夫人这么大方。”
虞绍桢心里一时滋味莫辨,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怅然笑道:“晏晏一直是个心底很好的女孩子,她……大概也是怕你遇见什么为难的事。”说到这里,他又抬眼打量了瑞秋一遍:“不过,我一见到你就放心了。你这个样子,不像是有不开心的事,怎么?你有新男朋友了?”
瑞秋微一低头,婉约的姿态仿佛临水秋荷,眼波也柔柔地起了雾:“我想出去做事,他不肯。”
“为什么?”
“年初的时候我碰到一个以前认识的客人,说他的公司拿到了两个欧洲牌子的代理权,打算在国内开店,问我愿不愿意去做店长带新人,等多开几家店,他会升我做分公司的副理。”
“如果人信得过,那很好啊,你一定做得来。”虞绍桢颔首笑道:“范先生是疑心人家另有所图吗?”
瑞秋摇头道:“那倒不会,这个客人他也认识,公司名声很好的。”她说着,轻轻咬了下嘴唇:“只不过他和家里人还觉得在店里站柜台,不够体面……而且这间公司的新牌子还是卖男装的。”
虞绍桢不由一笑,颔首道:“范先生的顾虑也可以理解。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太太在外面看人脸色讨生活,你又这么漂亮——可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像我这么君子。”
瑞秋愁绪才起,听得他最后一句,忍不住扑哧笑一声笑了出来,薄薄嗔了虞绍桢一眼,眼神却更暗了:“所以你也不赞成我接这个工作?”
“不,我是觉得为了这件事不至于一定要离婚吧?两个人好好商量一下,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也不想,可是……”瑞秋深吸了口气,踌躇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可能真的是我‘变心’了。”
虞绍桢正拈起一粒深红的樱桃送到唇边,“怎么说?”
“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想,将来要是有个知行这样的丈夫,不用一天到晚为钱发愁,就是最好的生活了。”瑞秋面上挂着一抹失落的苦笑:“我结婚之后,仿佛事事都如意,可是……我还是觉得从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更开心。”
虞绍桢咽了嘴里甜润的果肉,笑道:“多谢。”
“你不要误会。”瑞秋一笑,眼眸里竟微微有了一点泪影:“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也不是……也不是想要跟你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可是我心里面有这么一个人,想一想就会觉得开心。我大把时间都花在店里,月月算着自己的营业额,辛苦是辛苦,可是无论好坏都是我自己的,人家会讲‘Rachel连着三个月都是第一名哎’ 。“瑞秋学着店里同事的腔调,笑容也娇美起来:”或者‘Rachel最心机了,可懂得讨好客人呢!' 可是现在,别人只会讲‘范太太’怎么样。范先生有本事有前程,范太太就值得别人高看一眼;否则,范太太就是个不会选丈夫的笨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