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按钮按下的时候，末日基地的天顶将会逐渐打开。如若这是一个大晴天，温暖的阳光会洒入基地里。与此同时，第一批觉醒者，将会从黑盒方舟之中复活。
冰雪消融之后，人类纪元，即将重启。
希望我们如愿等来了这一天。
——黑盒方舟·全体研究者
于人类的上一个末日
————
许朝暮感觉到自己在呼吸。
不同于正常的呼吸，他现在似乎比平时更加费力一些。
从他鼻尖流入肺部的，似乎并不是空气，而是某种沉甸甸的液体，让他肺泡充盈，有时随着水波微微颤动。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身体猛然浮出水面，吸到了第一口空气。
空气和液体在他呼吸管道之中交杂，涌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咳、噗——咳咳——”
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才将肺部的液体全部咳了出来。
然后，他轻轻打了个冷战。
久未接触到光线的瞳孔剧烈紧缩了片刻，酸酸涨涨的。
他正坐在一个盛满了某种淡蓝色液体的金属舱里，身上不着寸缕。
身上的营养液顺着他的皮肤滑下，而后逐渐风干。
许朝暮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这具身体仿佛很久没有运动，肌肉里完全没有一点劲，还没动几下，就想要软倒在地上。
他扶着金属舱的边缘，艰难地站了起来，吃力地从营养液中抬起腿，从金属舱跨了出来。
脚下踩着的地面，冰冰凉凉，像是早春时节的温度。
他站稳了身体，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
一步，两步。
他终于习惯了行走。
许朝暮轻呼出一口气。
刚刚从“Homeland”中出来，他完全无法适应。不久前，他还能听到各种细微的低语。此时此刻，他却什么也听不到。
并不是他的听觉出现了问题，而是这里确实一片死寂。
他苏醒于赤道基地的地下层。此时此刻，整个地球上，从南极到北极，从东半球到西半球，绵延五亿多平方千米……
只有他一个活着的人。
没有机器运作，没有鸟兽嘶鸣，没有人言人语……
空前绝后的寂静。
——滴答。
一滴营养液从他发梢滑落，滴在了地上，啪地摊开成一小片。
许朝暮愣愣地注视着那滴不规则的水迹，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幻觉。
那水渍，就像是……一只瞬间被人拍扁的蚊子，四肢里的血液、□□，溅射成分叉的枝桠，整个糊在地板上。
不对……
他用力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眼神很快恢复了清明。
“许朝暮，你还活着。”他低声对自己说着，把头强行转向正前方。
在这样的死寂之中待上一秒，都让人神经错乱。
金属舱的旁边，有一个蓝色的小圆桌，上边放着一只小巧的蓝色双层柜子。
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走了过去，修长的指节抓握住把手，拉开了柜门，从中取出一套深蓝色的长袖衣裤，将它缓慢地套在自己苍白的躯体上。
这衣服，他很熟悉。是许多年前，末日基地的制服。
那时，这里还有数万名研究人员，与他穿着同样一身衣服。他们每日工蚁一般忙碌地奔走在花瓣状的基地，思考着方舟每一个部位的细节……
那是人类科技最后的辉煌。
柜子底部，有三个红色的按钮。
许朝暮深吸一口气，抿了抿薄唇，伸出右手，从左向右，依次将它们按下。
第一个按钮按下的时候，一个冰冷无情的机械声响起——
“电力系统开始运转……”
“发电设备通畅，能源充足。”
“设备重启率：……100%。”
第二个按钮按下的时候——
“AI程序激活中……”
“激活成功。”
许朝暮的唇角，不自觉地，悄悄勾起了一点。
淡蓝色的光线从四周亮起，汇聚到中心。
“Z……”许朝暮轻声唤着，动作顿了顿，偏了偏头，凝视着那个逐渐浮现在半空中的荧蓝身影，低低一笑：“不……殷迟。”
对方的身形劲瘦而有力，正是他在“Homeland”的主世界里亲手塑造出来的样子。硬朗而性感的面部轮廓因为呈半透明状的关系，显出了几分柔和。声音则一如既往地低沉而有磁性，现在，还带着几分莫名的……疏离：
“你的愿望，我已为你实现了。”
许朝暮手指微微动了动：“现在是第几年？”
殷迟：“不多不少，过了四百万年整。”
“四百万年……”许朝暮低声喃喃，看着空旷而寂寥的地下基地：“看来，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四百万年，陈尸也化为了齑粉。离去的人们，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殷迟的全息投影，向着许朝暮走近了一点，大手抬起，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
却很轻易地，穿透了他的皮肤。
许朝暮微微一愣，略微睁大眼，震惊地看着那只径直穿过了自己脸颊的淡蓝色手掌。
殷迟的脸色沉了沉，收回手，后退半步，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一百年。”殷迟的声音很低。
“什么？”
“我给你一百年的时间。处理完所有的事，回到‘Homeland’之中，来找我。”他目光发暗，似乎是隐怒地望着他，眼里含着某种他在过去绝对不会拥有的情绪——绝望。
“一百年？”许朝暮顶着他的怒意，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也许要不了这么久。”
他两步走上前去，靠近那个愤怒又难过的身影，在那半透明的薄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嗯……感觉像是在吻空气。
殷迟愣在了原地。
许朝暮得逞，悄悄地勾唇，回到柜子前，伸出手，按下了第三个按钮——
一阵隐隐的震动，从他头顶传来。好像整个大地都震颤了起来。与此同时，地下基地里，终于传来了除他以外的其他人的声音。
他听到有人开始咳嗽，还有此起彼伏的，金属舱门开启的声音。
第一批觉醒者，即将从“Homeland”之中苏醒了。
“我记得当初天顶已经坍塌了，现在这样重新开启，可别又酿成什么二次事故才好。”许朝暮担心地说，长腿一迈，两步走到电梯门前，想去地面上查看情况。
“喂，你把我带上。”殷迟不高兴地说。
“什么？”许朝暮顿了顿，回过头，目光困惑地掠过殷迟的身影，四处转悠着，终于落在角落一个小巧的全息投影仪上。他噗嗤一笑，走回去拿起了“殷迟”。
“你好轻。”他低低地笑。
“……闭嘴。”殷迟咬了咬牙根，心里瞬间模拟了一万种要他讨饶的方式。
“真的。”许朝暮怎么也抑制不住眼里的笑意。
“……再强调一句试试？”
……
他们从B15层的电梯，一路向上，到达了地表。
正是清晨，圆滚滚的朝阳从地平线上跃出不久，阳光朦胧而明媚地洒落在这片古人类的遗迹之上。电梯门开启之后，许朝暮“拿”着殷迟，小心地抬腿，踏过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基地建材，登上了四百万年前，他最爱的那道阶梯。
当初，末日基地所建立的处所，比周围的地势都要高一些，从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一直到地平线。
许朝暮找了个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眺望着远处的风景。
一只白色的海鸟冲上天空，尖啸了一声。
四百万年过去，那片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白色雪原，终于消融。许朝暮看到了蓝宝石一般的海平面，还有金色的沙滩，还有那生机盎然的绿色丛林，蔓延在细碎的沙土之上。
殷迟的全息影像，投影在他身旁，和他一起向远处眺望。
正如当年，Z在末日基地里陪伴着他一样。
半晌，殷迟俯下身来，从许朝暮身后，以一个十分温柔的动作，轻轻地环抱住他。
许朝暮轻轻地，喟叹一声。
“喂！这里……有人在吗？”
有人在他们之后，从电梯里跨出了地面，惊慌地高声询问着。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会从金属舱里苏醒。
他们真的等来了，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那一天。
当初相继远去的深海方舟、基因方舟、地核方舟、星舰方舟……都没有能够回来。